《少年少年》节选
那天放学，阿妹在教室门口等我。我立即冲出教室，拉了她就走。平日放学，我是不许她来等我的，总是交代她和阿弟先回去，我要和大乌阿业他们一起走，有她和阿弟走在身后，跟屁虫一样，又烦又不自在。今天我朝喊我的大乌阿业说有事，和阿妹跑去喊阿弟。
阿妹害怕地说，阿兄，回去今晚阿爸还要打的。
阿弟本来已经忘了，边走边玩纸飞机，听阿妹这样说，哇地哭起来，阿爸要打。
别哭了，烦死人。我扯着阿弟的胳膊，看看后面，幸好我们走得快，身后没有同学。
阿爸阿妈让我们吃饭，一句话也不说。
我放下碗，阿妈的手就举起来了，我准备她掐我的胳膊，大声骂我，垂下头，这样等着心里好像有一点轻松。我想，阿妈该掐得用力些。
好久，阿妈没有掐我，也没有声音。我抬起头，吓坏了，阿妈在哭。她坐在灯下，眼泪变成黄色，从鼻子边流下来，那么慢。我不知怎么办了，阿弟阿妹抱着碗，望着阿妈，忘记吃饭了。
我觉得阿妈的泪流了好久，才伸出手去抹。她一直抹一直抹，好像泪总也抹不干。屋里好闷，我觉得再待一会儿就要喘不过气了。
后来，阿妈的手垂下去，我知道那只手本来举起来要掐我的，后来抹了眼泪，现在垂下了，好像再没有一点力气。
我的脸要钻进碗里去了，听见阿妈吸了一阵鼻子，哑哑地说，你们这些讨债的啊，钱是留着还陈树叔的。去年台风后修屋顶欠下，还到现在未还上。留着再凑一点，下个月就要还清，人家等着娶媳妇用的呀。
我不敢喘气。
阿妈对阿爸说，你钱怎能乱放？
一向装在裤袋挂那里的，哪个知道会去掏衣袋裤袋，我平日怎么教他们的。阿爸的声音高了，我觉得火在他头顶烧起来了。当我长大后，我才知道，那不仅仅是火气，还有更刻骨的痛心。
阿爸扬起竹枝，在板凳后面对着我的腿连抽一阵，我咬住碗沿，不出一声。阿妹阿弟呜呜地哭，阿弟把嘴里的粥都哭出来了。
阿妈叹口气，说，是我们没本事让你们吃饱，更别说吃好了。可怎么就不争气一点。她扬手拍了我一下，又累又无力。
阿爸突然不打了，他扔掉竹枝，半天没有声音。我偷偷抬头，看见阿爸坐在矮凳上，双手抱着头，一动也不动。我害怕，从来没见过阿爸这样子，宁愿他打我，边打边大声喝我，这样，事可能就过去了。可没有，阿爸就那么缩成一团，好像睡着了。我们三个坐在饭桌边，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做。那时，我有一种日子已经断掉的错觉，只是那时模模糊糊的，无法把握这感觉，更无法表述。只能昏头昏脑待着，像成了一团烟，什么也抓不住，一动就要消失一样。
阿爸累了。这是我第一次想到的，这想法让我害怕得发抖。我一向以为阿爸像后山一样，又稳又有力，有用不完的力气，就像后山总有长不完的草。
以前，我看过阿爸砌墙，挥着瓦刀，一块一块地叠砖，糊上水泥，抹平。总是这样，看得我都烦了。那时，感觉我比阿妹还小一点，阿妈说我老问阿爸，好了么，好了么，砖怎么老砌不完，不好玩。我记得阿爸总没工夫说话，只朝我点点头，让我自己去耍。那时，我常跟阿爸出门，可以在工地上捡些木条、木粒，还可能得到那家主人一颗糖粒或半角米糕，我的印象不在砌墙的阿爸身上。现在，我突然想起阿爸砌墙，记得清清楚楚的，还记得日头总是很硬，天气总是很热。要不就是下雨，要不就是很冷。总之，老是跟阿爸作对。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些。多年以后，我想，可能我就是在那一瞬间开始长大的。
后来，是阿妈让我们先去睡的。阿弟阿妹很快睡了，我闭上眼，一直很清醒。听到阿妈收拾碗筷，阿爸还是没一点声音。很久后，听见阿妈对阿爸说，陈树叔那边再想想别的法子吧。我一下子咬住嘴唇，真希望像阿弟阿妹一样睡着了，听不到这话。
等阿爸阿妈睡熟，我起来捣青草汁帮阿弟阿妹抹腿，再躺下去，一直醒到第二天。
起床烧火时，我垂着头；喝早粥时，我垂着头；上学时，我垂着头。坐在教室时，我的头垂得更低，就是老师讲课，要看黑板时，我也只盯住黑板，不让眼光漏出黑板去。黑板旁边挂着《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