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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风景 檐上的月亮 阿微木依萝 著
第十二届骏马奖获奖作品,“他们头顶晨光,怀揣梦想,游走于城市的边缘”,新生代实力派作家阿微木依萝×野蛮生长的生命力,总有一种陌生让你惊喜。
ISBN: 9787559816719

出版时间:2019-04-01

定  价:52.00

责  编:黄珊虎 梁文春
所属板块: 文学出版

图书分类: 中国现当代随笔

读者对象: 青年读者、大众读者

上架建议: 文学/散文
装帧: 精装

开本: 32

字数: 200 (千字)

页数: 328
图书简介

☆ 《檐上的月亮》收录了少数民族作者阿微木依萝的32篇散文,如《檐上的月亮(七章)》《小马哥和他的女人》《走族(三章)》《蓝帽子》等。这些散文以生活的写实为主,以阿微木依萝在浙江、凉山、东莞等地的生活为背景,描述了作者与亲人、朋友以及在进城打工的过程中认识的其他陌生人之间的小故事。作者对人物的刻画惟妙惟肖,生动刻画小人物群像的悲欢喜乐。如《檐上的月亮》中从儿童的视角描写母亲、父亲与大伯母、大伯父等之间的生活琐事以及微妙又复杂的人际关系,语言灵动活泼,幽默风趣,形象地展现了少数民族亲人之间、邻里之间的亲密关系。

☆ 阿微木依萝的散文为读者描绘了一幅幅色彩鲜丽、生动活泼的小人物生活图景,让读者了解到不同个体丰富有趣、充满差异性的精神世界。

作者简介

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人。作品见《钟山》《花城》《民族文学》《散文》《天涯》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一部。曾获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中短篇小说奖,第二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民族文学》2016年度散文奖、第二届三毛散文奖新秀奖等。

图书目录

檐上的月亮(七章)1

落叶25

小马哥和他的女人38

走族(三章)46

行乞者82

手艺人87

蓝帽子92

马前卒99

母亲104

空壳子111

流浪的彝人116

泥人往事138

命运捕食者150

声音捕食者155

汉字捕食者159

工厂捕食者164

跑马山169

火车上的男人176

缘分191

理发店204

隐心人210

房东太太220

鼠隐228

旱地233

隐者或饮者263

冒险家269

夜盲症274

失踪者279

骑手284

游牧者302

回头路307

秋千上的落叶312

媒体评论

☆ 新生代作家阿微木依萝在她的文本中有着野蛮生长的生命力。她作为一个少数民族作者,以其独特、纯真的视角描写了一代农民工背井离乡进城打工的悲欢喜乐。

☆ 阿微木依萝写了自己山里山外的人生,写了童年时山里的家乡人,写了在城市中讨生活的小人物……这些人物本身鲜少附着欢乐的色彩,但作者并不煽情滥情,反而用幽默而轻快的遣词造句风格营造出“生活不过如此”的冲淡氛围。也正是这种艺术上的努力方向,让文集的基调并不低沉,反而透过生活的重重幻象折显出坚韧而温情的辉光。

名家推荐

当文学同质化趋势越来越明显的时候,彝族作家阿微木依萝的文字里的异质,就显得尤为宝贵,值得我们用心倾听。

——江子

彝人阿微木依萝的文字,具有强大的野生性,如星辰繁衍穹宇之光,在散文界是罕见的。她天生诙谐,内心敦厚,以至于她的散文如绵长溪流。她是一颗蓝宝石,正散发幽蓝的光。

——傅菲

编辑推荐

☆ 我们游走于城市,灵魂却迷失于荒野。——越来越多的农民走进城市成为新一代的打工者,却生活于城市的边缘。身份认同的焦虑成为新一代打工者的精神写照。阿微木依萝关注底层边缘小人物的精神世界,表现了深沉而内敛的悲悯情怀。

精彩预览

檐上的月亮(七章)

奶奶在老房子下面种了一片魔芋,高的高,矮的矮,秆子像蛇。我爷爷端着烟杆在黄果树下说,你奶奶和魔芋是一天生的,一天中的任何时候看见她,她都在魔芋地边或者魔芋地里。

确实和爷爷说的一样,奶奶每天都在魔芋地忙活。魔芋活着的时候给魔芋施肥除草,魔芋死了给它们收拾残根烂叶。奶奶从来不准我们去她的魔芋地。

麻脸婶子说,我奶奶年轻时候有一头黑亮的头发,可是后来再也没看见她的头发了。

奶奶的头发都裹在一条青色的帕子里。帕子旧扑扑的,在脑袋上缠成一个不太好看的像魔芋一样的疙瘩。我有一次和麻脸婶子吵嘴,她骂我是老尼姑的孙子。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搞清楚她为什么这样说。原来是因为我奶奶的头发。我又找麻脸婶子干了一架,追在她屁股后面大骂。

麻脸婶子放下挑水的担子转身就吼,滚!

其实我也很想看奶奶的头发。但是没有机会。她从来不当着我们的面摘帕子。

有一天我在奶奶的耳根下看见几丝灰白的头发,是从帕子里漏出来的,被一阵小风吹得飘飘扬扬,像白色的雨。“你的头发还在吗?”我忍不住问。

奶奶怔了一下说:“哪个喊你这样问的?”

我低下脑袋不敢回话。

我们家背后有几棵花椒树,还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树,那棵无名树上缠着许多可以喂猪的藤子,春天叶子透绿,夏天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色碎花。奶奶把那棵树当成她自己的,谁也不准动那棵树上的猪草。她在树下插一圈小竹竿,将这棵树围了起来。

我有时爬到无名树上藏起来,躲在蓬松的藤子里,只要奶奶在树下坐着缝衣服,我就会看见她包着的帕子顶上冒出的几根白头发,是从单层的青布帕子里钻出来的。比耳根前后冒出的头发多,在青色帕子的映衬下,那白发十分显眼。

她一定没有想到有人会爬到树上看她的头发,所以她看四下无人,就取下她的青布帕子整理起来。她一摘帕子,我看见那稀少的白发薄薄地盖在发红的头皮上,她肯定感到有些冷,快快地解下围腰裹在头上。

“头发是白的。”我在树上自言自语。

“嗯?”她惊慌地四处看了一下,最后发现我在树上,抄起一根竹竿把我刷了下来。她把青布帕子整理了重新包上去,钻出来的白头发又被压下去,看不见了。

“为什么是白的?”我仰着脑袋。

“和你妈一样,话箩箩。”奶奶揪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感觉魔芋才是奶奶的孙子。她即使吃饭也要端着碗走到魔芋地边,要是看见哪一棵魔芋倒在地上,她立刻丢了碗就去把它扶起来。我要是摔了一跟头,她只会懒懒散散地说:“摔得好。”

那天我看见奶奶坐在蜂桶边扎扫把,她和舅婆坐在一起。她们都很老了,眼神不太好,扫把扎得弯弯扭扭的。

“人老了头发就金贵了。”舅婆取下她的帕子,她不怕被人看见。她小心翼翼将头发梳理一遍,用一根黑毛线扎成两股辫子绕在头上,毛线比头发长,绕了很多圈。

“你还好,白头发不多。我的全都白了。都不敢摘帕子让天看啦。想想这日子过得多快,这些娃娃(指着我),昨天还在吃奶,今天就满地乱跑了。”

“日子快哟……”舅婆没再往下说。她看我一直在用眼睛瞄着她的头发,赶紧将帕子包了上去。

奶奶的魔芋地只允许舅婆去,她们忙完了就坐在魔芋地边,看地里飞出飞进的雀子,看对面山上的羊群。我像一只小狗蹲在她们背后,等着她二人可能回头看见我时扔给我一把瓜子。她们嗑着瓜子。有时狗也跑去坐在她们身边,她们一声不响,狗也一声不响。

舅婆后来也不在我们面前摘帕子了。

大伯母长得非常胖,她的眼睛却很小。她家门口有一块大石板,她的空闲时间都打发在那里:蹲在石板上,看天,看山,看经过她门前的人。

王叔叔说,老婆就是看门狗。讨老婆就要讨我大伯母这样的。

我大伯说,他下辈子再也不讨这样的懒婆娘,门口那块石板是她坐平的。

有一天,我爸和大伯打了一架,他们把帽子打落在一条山沟里,我和姑姑找了两天才找到。帽子被泥巴盖得只露一个边角,很多丝茅草倒在地上,路边的一些庄稼也打倒了,像老熊从这里滚了一遍。姑姑说,看吧,你爹和你大伯这两个不成器的,为了你的懒伯母干架了。我说为什么要干架。姑姑说,你爹说你伯母像王母娘娘,管得你大伯屁也不敢放一个,你大伯说他没有被王母娘娘管,他想放多少屁就放多少屁,就这样你说我说,说到最后打了起来。

我爸和大伯打完架各自回家睡了三天,他们都受了伤。我把帽子交给爸,他有点伤心地靠在床头说,你遇到你大伯,他要是跟你说话,你就跟他说,我不要和你说话,他问你为什么不和他说话,你就说,你把我爸的脖子抓出血了。

我妈在门口偷听,笑得要背气的样子。

从那天开始我就决定不和大伯说话了。但我必须把我的想法跟他说。那天我看见大伯从对面小路上经过,我赶紧跑去跟在他后面。他果然扭头和我说话。我心里高兴得要死,但又怕他揍我。终于我还是说话了,想到我爸出血的脖子,我来了勇气抬高脑袋说,我不想和你说话,你把我爸的脖子抓出血了。大伯愣了一下,脸红筋胀回我一句,他把我脑门都打扁了,怎么不说!

大伯母有半个月看我不顺眼,她的小眼睛睁得很大,比平常大多了。可我不怕她。我照样去找堂姐玩。

有一天我又去找堂姐,堂姐不在家。大伯母坐在石板上吹风,屁股上挂着一大串钥匙。她眼睛眯得很小。

我姐呢?我问她。

上街了。她说。

我默默地坐在她旁边,想不出接下来该找点什么事情干。她居然跟我讲起故事来了。真稀奇。可惜这故事讲得真够烂,后来干脆不讲了,唠唠叨叨说了很多她自己的事情。她说到奶奶,然后小眼睛睁得更大,比看我不顺眼时还大。她说,你奶奶说我偷了她的鸡仔,这个老巫……太婆,我偷她的鸡仔干什么?上个月说米少了,起先说是你妈偷的,后来是你婶子,再后来就是我。不过我倒是真的摘了她一个南瓜,长得怪嫩的,可那是当着她面摘的,不算偷。都说我懒,我这粮食自己跑来的?我这些儿女都是不吃饭长大的?你流汗水的时候她们看不见,你坐在这石板上休息她们就看见了。一天到晚要像牛一样,身上套着缰绳才算是好牛,身上光秃秃的就是懒牛。我就是要坐平这块石板!我还要坐烂它!

我在石板上跳了两下,石板硬邦邦的。

那天我在伯母家吃饭,她家厨房有点小,伯母又太胖,好像是卡在厨房里的。我把着门框看她洗锅,她身前的肉挤在灶台上。

堂姐从街上买了几张红纸回来,红纸上写着字。看不懂。堂姐还买了一身红衣裳。大伯母很开心,她白天坐在石板上唠叨时睁得溜圆的眼睛这时笑成一条缝。她说,以后要好好地管住自己的男人,管得住男人的女人才是女人。整天放着男人四处喝酒打架闹事的女人是窝囊废。我这辈子背着“王母娘娘”的骂名,我也不怕。伯母还看了我一眼说,脑门打扁了怕什么,脑壳还在,这么大的房子还在,起码喝橘子水不用省一口给这个,省一口给那个。

橘子水?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爸从外面买了一小瓶橘子水,我忍不住喝了很多,我爸说我没良心,我应该省几口给我弟弟和妹妹。这事情我跟伯母说过。她记性真好。

过了几天,堂姐就把那身红衣裳穿上了。一直来伯母家帮忙干活的哥哥也穿了很好看的衣裳。伯母说,以后我就不能喊他哥哥了,要喊姐夫。

我有了姐夫以后,大伯母在石板上休息的时间就更多了。

王叔叔跟我伯母说,你在养膘吗?我伯母半眯着眼睛回答,是的。

我爸跟我伯父又打了一架,这回我爸没有戴帽子,伯父没有拿电筒。

王叔叔跟我说,你伯母的眼睛越来越大了,好像一对圆滚滚的铜钱眼。你姐夫给她家挣了不少钱吧?上门女婿就是骡子命。

我姐夫后来带着堂姐走了。王叔叔好像很开心地跟别人讲,看,走了,终于拍屁股走了。

我伯母又和从前一样忙碌,这之后她坐在石板上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眼角上的细纹比从前更多,脸色也被太阳晒得黑乎乎的。有天我看见她背着好大一捆草从对面的山路上摔了下去,半天才从草堆里爬出来。摔了那一跟头没过几天,她又被一只狗咬伤了脚。伯父让三叔的儿子朝伤口撒了一泡尿。他说小孩子的尿是药。那之后,伯母走路一瘸一拐,她又和从前一样坐在石板上休息,不过她的手没有闲着。她坐在石板上缝衣服,剥玉米,挑拣豆子里的小石头。

王叔叔说,看,你伯母又要养膘了。

我把王叔叔的话说给伯母听,她正在穿线,抬着眼睛,举着一根绣花针和一条黑线,半天才说,你王叔叔家今晚吃的什么?

她猜到我刚从王叔叔家里蹭饭回来。

酸菜汤煮老四季豆。我说。

我家今晚吃鸡肉。她笑眯眯地放下针线,进去拿了一只鸡腿给我。

养膘要有养膘的东西才是。她指着我手里的鸡腿说。她把针线重新拾起,眼睛睁一只闭一只,斜斜地对着快要落坡的太阳,将那条黑色的线子穿过针眼。

三婶一早一晚都端着铜镜照她那矮趴趴的已经瞎了的鼻子。从前这铜镜是不用的,现在天天摆在她手中。早些天她从麦地里回来,鼻尖上粘着几粒麦子,三叔说,你的鼻子长庄稼啦。她没有搭理。现在她话多了起来,“我的鼻子瞎了。”她说。

这天中午,她又端了铜镜坐在门口。精神不太好,头发散披着。她用拇指和食指,顺着两眼之间往下揉,这动作就像她在麦地里扶那些已经结籽的麦秆:它们倒下去,她用两根手指将它们挑起来,搭在其他麦子身上。可是这脸上的鼻子就只有一个,没有另一只鼻子可以依靠。她将鼻子揉得有些发红,鼻梁上的黑斑也红了。

我把黄果皮递到她的鼻子前。问,闻得到吗?她摇一摇头。我又将果皮卷起来挤了一下,果皮里的水像下雨一样扑到她脸上。她打了个重重的喷嚏,使劲掐了一下鼻子。

我说,鼻子瞎了,还会再长一只鼻子。我正在上小学,读到那篇关于壁虎尾巴的课文。

三婶听完大笑。

比土阿妈用她不太通顺的汉话说,你三婶是你三叔和你爸爸从外面偷回来给你三叔当媳妇的。看看看,和她的鼻子一样不值钱啦。

比土阿妈这话把我绕晕了。听着好像我有两个三叔似的。但我还是将它绕给三婶听。她听完只说了三个字:死彝教。

三婶,我们也是彝教。我怕兮兮地提醒她。

三婶确实是和三叔偷跑来的。在她结婚的当天从半路上逃跑了,和三叔藏在山林里,当然还有我爸,还有另外几个人。我爸是被三叔喊去负责打架的——另外几个也是负责打架——如果当时需要打架的话。对方人多势众,他们也人多势众,并且藏于暗处。他们很顺利地把三婶带了回来。三婶很多年没有回娘家,直到她的大儿子出生才敢回去。

这个“不值钱”的媳妇有人喜欢也有人不喜欢。喜欢的人说她胆子大,敢从结婚途中逃出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人说她丢本分,从结婚路上跑出来活得脸不红筋不胀,太臊皮。她们说,这样的媳妇是“养不家”的,早晚还会跑路。

可是三婶没有跑。

这些旧事都是奶奶告诉我的。她把那些人的样子和说话的口气都模仿得很到位。那些人在遇到我的时候,问起关于三婶的事情,也是那样的动作和语气。

现在,三婶端着铜镜认真修理她的鼻子。她的动作像在修理那些坏掉的家具。也像在麦地里捡麦穗。

鼻子瞎了就瞎了。管它呢。三婶自言自语。太阳落坡时,她将那面铜镜放到高高的窗台上去了。

奶奶说,你三婶最值钱的就是鼻子。我的辣椒都是她舂的。我很多别个不愿意做的事情都是她帮的忙。鼻子瞎了有什么关系?正好什么味道也冲不着。什么味道想冲也冲不着。眼睛不瞎就好。大好。

陈奶奶吃了一条虫子,我看见的。

你说我为什么不喊住她的嘴?我喊啦!我说,陈奶奶,那酸菜吃不得啦,发霉啦。她说吃得。没有什么是吃不得的。

我当时就想,要不要跟她说她吃了一条虫子呢?真恶心。但我真的这样说了。她听完只吐了两泡口水。就这样。

我还记得当天的情景。是个傍晚,下好大的雨,她坐在堂屋中间,将那碗有虫的酸菜端到桌子上。她的眼睛已看不清东西,那碗酸菜是摸着放到桌上的。然后她又摸来了凳子,最后又给我摸来一只饭碗和一双筷子。我跟你们说,陈奶奶虽然眼睛不好使,但她的手就跟长了眼睛一样。她地里的杂草都是这手上的眼睛看见的。当然有时她会意外地触着荨麻和刺,所以这手粗糙难看,有着许多至今没有愈合的伤口。

陈奶奶一个人吃饭从来不炒菜,嫌麻烦。她说,要是知道我那天去吃饭,就给我杀一只鸡。(这后来我去了好几次她也这样说。)

我们在饭桌上说了很多话。她说得最多。

她说,当年——她喜欢以“当年”开头——我们刚搬来这里,这里的草只有耗子毛那么深,现在这草长得比人还高。这里水源好,土地好,苞谷结得大个。你是不看见我老家的苞谷,哟喂,虫子都比苞谷大!我小时候,就爱捉苞谷秆上的虫子炒吃,有股苞谷的味道呢!刚才这虫子,味道淡,不如苞谷虫好吃。什么?脏?小短命的,饿你三天板凳脚也会咬一口,不知好歹!

我望了一眼酸菜盆里的另一条虫子,它个儿小,瘦,米粒那么长,肚皮上有细细的小脚。我要尝一尝它的味道吗?我在心里这样问自己。我正在犹豫,陈奶奶又把它喝下去了。这回她是端着盆喝的。

我后来又去陈奶奶家吃饭,她的手像是生了重病,一直抖啊抖,碗里的汤都洒出来了。还有她的嘴巴,因为牙齿掉得只剩三颗,一嘴饭转来转去地嚼。

我说,陈奶奶,你生病了吗?

她说,生病了。生大病了。吃五谷杂粮的都要生病。

陈奶奶的手虽然抖个不停,但她手上的眼睛灵得很。她每天还坚持去地里除草。她也除不了几根草。可她像着了迷一样喜欢往地里跑。她的手一触到泥土,我就看见她皱巴巴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用颤抖的、急喘又缓慢的声音说,一摸着这泥巴,心里就踏实。

陈奶奶像年轻人一样忙活,她的眼睛看不见太阳了,所以她用手在地上找太阳:她把手放在泥巴上,去感觉阳光的温度。只要她说,温吞吞的,还早,那她就会留在庄稼地。她又说,凉悠悠的,可以收工了。她就会缓慢地,像爬虫一样回家。

她每天出工前都把手放在墙壁上找太阳。只要感觉太阳暖烘烘地在墙壁上,她就可以放心出工。下雨天她是不出工的。

以前她没有想到在墙壁上找太阳的办法。以前她只打听太阳。她问我,今天有太阳吗?我说有。她就会拿着已经锈了的镰刀和一只撮箕出门。

有一天,我去看陈奶奶,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去庄稼地了。她躺在火塘边,眼睛半睁半闭,手比从前更抖。我有点看不清她,火塘里的火就要熄灭。我喊她,她没有理我,只像老猫一样动一动身子。

我跟你们说,陈奶奶只有嘴巴还有动的力气。她再也不能起来给我摸一只碗和一双筷子了。

我妈靠在墙脚生闷气,昨天晚上,我爸的小脚趾被耗子咬了。他说流了起码有半碗血。然后他埋怨这屋里来了这么多耗子是因为我妈没有本事,她连只耗子都毒不死。她就因为这埋怨坐在那里生了一上午气。不吃饭。

你不饿吗?我凑上去问她。

她瞪着我说,爬开些!然后她又说,根不好,种不好,萝卜开花籽不好,和你爹一样,都他妈没有良心。她说早知道这样,就不该把我生下来。这话她经常挂在嘴边。和平常一样,说到这儿她甩起了眼泪。

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回你外婆家去了,还守着这个烂心肝的!她往墙壁上擦了一把鼻涕。

我像往常一样坐下来听她说话。因为这个时候走开会被抓回来打。

就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我大伯母来串门了。她总会在我父母干架之后来串门。

我记得王婶子说,你爹妈之所以干架,就是因为你大伯母,她总是在你爹和大伯一桌喝酒的时候说,哟,老二怎么才喝这么点,是不是耳根子也变软了,二嫂也当上王母娘娘啦?你爹就是为了证明他的耳根,才故意找你妈吵打。就这么回事。怎么?你不相信!小短命的,我是看你可怜,你爹打你妈,你妈干不过就拿你出气,我这全是为了你好。以后他们吵打,你躲着点吧。

我后来也觉得王婶子确实对我好。如果我是她生的就好了。

大伯母走到我们面前,拍了两下裤脚的灰尘,也靠着墙坐了下来。

怎么的,又干架了?大伯母抓了一把泥沙在手里搓。她半眯着眼。她的狗也跟来了。

可不是。耗子咬了他的脚趾。我妈愤怒点头,语气很重。

大伯母哈哈大笑,说这老二的脾气怎么和他的帽子一样讨人嫌了。耗子咬了他的脚一定是他脚臭,耗子以为是臭袜子,要拖去做窝,错咬的。大伯母说得非常肯定,好像她就是那只耗子似的。这之后她还告诉我妈一个新闻,说我爸和山上那个长得像白骨精一样的女人有什么问题。绝对的。说到那个白骨精,她也相当嫌恶的样子,往地上吐口水,嘴巴有力地“呸”了一声。

我知道大伯母为什么也这么厌恶那个女人,虽然我没有见过,也许见过,但我从王婶子那里得知,她年轻的时候长得实在好看,我大伯对她有心思。她大概也有。他们这点儿心思后来让王母娘……我伯母知道了,更要命的是,她还知道我奶奶曾经夸赞那个白骨精,说看那大屁股,就是可以生一窝儿子的料。从此我伯母看那个女人的时候眼睛就睁得特别大。

有一次那个女人来伯母家找水喝,王婶子这样形容:她从山下来,背着一只大口袋,汗衫都湿透了。她问伯母有没有水,给她喝一口。我伯母头一天正为了她和大伯闹架,气还没消,于是“呸”地往地上吐了一记口水,说,喝去。那女人气得冒烟,但实在没有力气干架,摇头晃脑指天指地,什么也说不出来,走了。

白骨精是大伯的。由于想到王婶子的话,我肯定地朝她们点头说。

我妈和伯母听到这句岔话突然停了下来,吃惊地望着我。她们互相看了一眼。大伯母脸红了一下,但很快就收住。她正在教我妈怎样找机会教训白骨精。她敢保证,我爸和白骨精绝对干净不了。

爬开些!我妈撵我走。

大伯母吞了一下口水,好像她还要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得出来,吞下去了。

她们再没什么可说的时候,决定散伙。大伯母起身拍拍屁股跟我说,你跟我来吧?我送你些白糖冲水喝。

我惊恐地望着她。我想到奶奶讲的故事,说从前有个小孩,因为乱讲话被毒死了……

来挑拨了一上午,我的耳朵也该喝点糖水补一补(她用小手指掏了一下耳朵)。你跟着去呗,多拿点。不要白不要。我妈看大伯母走远,对我说。她现在已经不生气了。

既然我妈这么说,我只好跟去。

我跟在大伯母背后,走到红椿树沟,遇见王婶子了。她长笑着和伯母招呼,完全看不见我的样子。狗也很高兴地在脚前跳来跳去。然后她们坐在泥坎上说话,说关于我妈的事情。

……不是打着火把自己来的吗?大半夜的偷跑出来。她娘家人都不同意,她自己溜了。听说那天下着飞雨,周身浇得透湿,你婆婆开门一看,呀,惊了一跳,以为见着鬼了。现在可好!那男人可不是她想管就管得了的。一看她就没有那个本事。总的说来,这自己来的,就是不值钱!

该背时!伯母拍着她之前被狗咬伤的左腿说。由于下力重,她赶紧揉揉。

她们边说边笑。最后王婶子说,这女人家,就数我伯母最有本事,看我大伯如今是越来越像个男人,出门穿得像样,回家吃得像样,就是从前那瘦巴巴的脸,也因为今天这光亮的脑门给撑得很有门面了。原来男人脑门上脱掉几根头发,不但不显得老气,反而显得洋气,看上去像个教书的。……还有我大伯的耳朵,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耳垂那么厚。贵气。

可是王婶子之前跟比土阿妈说,我大伯那耳朵,软趴趴就要掉下来,一看就是被揪成那个样子。贵屁。

可是我伯母现在听得实在高兴,她跟王婶子说,哎呀,砍脑壳的,我去赶场买了几斤白糖和鸡蛋,正想喊你一起,我煮的荷包蛋可不是一般的好。来来。她起身拉着王婶子走了。狗也不要了。把我也忘记了。

她们走去十步的样子,听到狗叫,扭头看狗才看见我。

伯母说,小短命的,躲在那儿一声不吭。还玩!还不回去,等下你妈打不死你!

比土阿妈年轻时候住在老高山,她们那儿的妇女全都用脑袋背水,就像牛那样,往脑门上套一截绳子,水桶吊在背后。因为山路险滑,她们走路的时候脚趾要狠狠抓着地面,所以她的脚趾头也成了木匠用来抓檩子的抓钉……这样比喻也不太准确……对了,你见过那种煮熟了的鸡爪子吗?向里弯着,倒钩刺一样的。就是那个样子。

有时候她的鞋子里钻了泥沙,她脱下来抖沙土的时候可真费劲,因为泥沙根本不在鞋子里,而是在她的鸡爪子一样的脚趾头中间。她得用一根狗尾巴草刷出去。她是不舍得用水洗的。在高山顶,水比脚趾头金贵呢。

伯母说,看见了吧,她今天这么大的脾气和脑门上的牛劲,全是背水背出来的。还有,她为什么走平路看上去也那么用劲呢?老习惯啦,她的脚趾头早就不管平路还是陡坡,一味要抓着走。

比土阿妈说话总喜欢把脑袋往前一冲,倒真有几分牛要拱土的样子。

不过她最能显示背水的是腰。她的腰就是一根竖着的扁担。可是现在看着有点细弱,“要断了吧?”她也经常这样说。

她闲下来的时候,最愿意跟我们讲她背水的日子。除了我们再没有大人肯听她唠叨了。王婶子说,天天讲她背水背水,烦死个人!

比土阿妈脱下她的鞋子,告诉我们她是怎样练成了这样一双脚爪。还有她的腰。她让我们伸手摸一下,然后问,是不是感觉到有水桶压过的痕迹,还有小石子印在腰上的感觉?

我们糊里糊涂点头又摇头。

有是没有?她又问。

我们要说,有,有这么大。比画出一个磨盘大的石头样子给她看。她就会很高兴地说,对嘛,我这腰,它是有牛神附体,全村没有一个女人能背水超过我。这么的……

如果我们说,摸不出来呀,就那么几颗肉疙瘩,它算石头吗?比土阿妈很生气,她把脑门往下一送,低眼瞪着我们,我们赶紧缩起来。

可是刘婶子说,你们不要听比土阿妈吹瞎牛,她的腰早就报废了。上回她家老头子摔在泥沟里,她都背不回来。

我们把这话说给比土阿妈听,她嘴皮抖了几下,恨恨地望着刘婶子的屋檐说了三个字:老母牛(刘婶子的绰号)!

有一天我们看见比土阿妈去水井边打水。用那种我们也可以搬动的开着大口子的胶壶。那胶壶从前是她丈夫用来打酒喝的。现在她丈夫老得走不动了,打酒的力气也没有了,这胶壶便用来取水。

比土阿妈,你为什么不用桶?我们指着她的脑门说,快用你的脑袋背水呀。

她靠在大石头上,懒懒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指着脑门说,知道吧,我的脑门滚烫,它生病了。

比土阿妈的脑门就那么一直病下去了。一直没有好。那之后我们每次看见她取水,用的都是胶壶。

她的腰好像病得比脑门还严重,连半背篓猪草也背不动。她也不再让我们摸她腰上的“石头”和水桶压过的痕迹。甚至到后来她干脆把我们都忘记了。我们经过她身边,她都是低着头走路,脑门上的那股牛劲儿被帕子盖住,看不见了。

刘婶子说,看吧,我说她的腰早就报废了。还不信。

我病得在床上起不来。已经一个多月。我妈走到我跟前,她大概在哪里刚刚落了几滴眼泪,声音轻得像在水上漂着。她要给我洗澡。这是一个月来第一次要给我洗澡。

那澡盆子是我更小时候用过的,现在我蹲在里面正好。

她说,你都九岁了。看看,这三岁的盆子就可以装下你。

我晕沉沉望着我住的竹楼,现在我看所有的东西都会动,都是活的。楼板上垫着的竹子就要站起来,就像晚上挂在山墙上挡风的薄胶纸,风吹三夜,就将它卷走了——它是敌不过那强风的。这竹子恐怕也要站到门外的竹林中去。

这时候竹楼外间传来刘婶子的声音,她说,你这娃儿,怕是撞邪了。我瞧着像。然后她走了。她走路向上一冲一冲的,要捅天的样子。

我妈装着不看见,等刘婶子走远她才说,这个冲天炮!

但是我妈真的信了刘婶子的话。她不仅想要请毕摩来打羊皮鼓,还准备去请住在山那边的“黄神仙”。她自己还学了些什么东西,拿鸡蛋在我身上滚一遍,打一碗水站三根筷子,在门背后竖着一支竹扫把……嘴里成天嘟噜嘟噜念些什么。她看上去神秘莫测,好像突然间学会了什么法术。这一切事情做完,再来看一眼我的气色,问是不是好一些了。

我也不清楚病是不是好一些了。我想我应该好一些才行吧。

现在她给我洗脚。我从澡盆里出来,坐到床上了。她蹲在床前,头低着。她的肩膀在我的眼底下晃动。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角度看见她的肩膀,是一根缩短的细扁担。可是从前我以为这肩膀多么宽。有一阵子我们家里没有借到耕牛,她和我爸商量,想用肩膀架着绳子犁地。因为她说,她在伯母家看电视,电视里那些拉船的人就是这么干的。犁地嘛,一个道理。她很自信这肩膀可以吃力。绝对的。我爸没有同意,还让她不要随便开国际玩笑。

曲比阿妈说,看吧,不听父母安排自己嫁来的人,就是这个下场。(她看见我妈终于借到一头耕牛,自己犁地。)

刘婶子接了曲比阿妈的话道,是呀,要是头胎生个儿子,十年后还可勉强接她的班。看人家对门那个,四年生了两个儿子。这都是命,她当初打着火把来,现在想打着火把回去,怕是万不可能了。

我当时在她们面前玩泥巴,听到刘婶子说儿子,我紧忙站起身拍胸口说,我也是儿子。

刘婶子和曲比阿妈相互笑了一阵,指着我:你是个屁。

刘叔叔好像更了解情况,他在众人面前摆手道,你们懂个锤子,她那是自己喜欢。喜欢懂不懂?你们没听别个说吗?她跑出娘家时跟她大哥说,就凭他那双眼睛,也要值五千块!

我也是听刘叔叔这样说,才知道我爸的眼睛值五千块。

说到五千块,我又想到我奶奶。她说我三叔的儿子值一万块,而我顶多就值一毛钱。

正当我想到这里准备开口问我妈,一毛钱多还是一万块多。她却先说话了。

你会不会死?声音很低,刚好让我听见。

我不太明白死是什么东西,看到她的手在抖,连肩膀也在抖,好像在害怕什么事情。

不会。我说。

她立刻抬头望着我。好像放下了什么让她扛不动的东西,那肩膀也不抖了,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这天晚上大伯母来串门。她们坐在竹楼下聊天,吃着半碗瓜子。我躺在竹楼上,盯着落在眼前的半片月光发呆。

她们聊到了关于生女儿的事情。我大伯母说,她不再准备让两个姑娘上学了。反正山上这么多的女娃娃,都没有几个上学的。上学有什么用呢?再说那两个不成器的,读了三年不知道名字怎么写,浪费钱。她要把钱攒起来,看以后她的小儿子有没有上学的本事。

我妈说,应该尽力让他们上学。尤其是女娃应该多读书。如果她的肩膀不报废,她还有力气挣到钱,不管男女就一定要读书。难道让他们一辈子窝在这里吗?像我们一样,像路边的草一样,拔来扔在哪儿都沾着一脚的泥。

我伯母应该在叹气。然后她们聊了一些别的。临走时,伯母好像留了一瓶子什么药酒给我妈,她说,早晚往肩膀上搽一遍,脱皮的地方很快就长好了。

伯母走后,我妈打开瓶盖往肩膀上抹药酒。那酒味冲到竹楼上来了。我好像突然间有了力气,起床趴在竹楼缝隙往下看。月光照亮了她的肩膀:绳子勒过的暗红色痕迹。

这肩膀值多少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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