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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火车:我的回忆
一个家庭的经历,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ISBN: 9787559889638

出版时间:2026-02-01

定  价:89.00

作  者:郑忆石 著

责  编:和永发
读者对象: 大众

上架建议: 传记/女性人物
装帧: 精装

开本: 32

字数: 350 (千字)

页数: 512
图书简介

本书是一部用平凡人眼光叙述中国社会近百年变迁的回忆录,既是个人史、家庭史,也是社会史。全书以作者早年乘坐的“绿皮火车”为意象,串联起两代人的生命轨迹:从未谋面的父亲、一生坚毅的母亲、努力上进的兄姐、困难时期的生活点滴、面粉厂当工人、改变命运的高考、跻身大学讲台实现理想。从民国军阀混战、抗战岁月,到新中国成立后的和平建设、“上山下乡”、改革开放,举凡近代中国社会变迁的重要节点都有涉及。书中配有家庭相册、书信、车票等200余幅珍贵图像,图文并茂,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和历史价值。

作者简介

郑忆石,祖籍浙江温岭,1954年生于重庆。1990年入职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2019年退休。曾任中国历史唯物主义学会常务理事、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学会理事等。曾获全国宝钢教育奖、上海市育才奖等,出版《马克思的哲学轨迹》《阿尔都塞哲学研究》等专著多部。

图书目录

上编 亲恩难忘

第一章 从未见过的父亲

1.父亲的身世 2.父亲的经历 3.父亲的品性 4.父亲的精神遗产 5.母亲了愿 ?6.儿女寻根

第二章 一生坚毅的母亲

1.母亲的曲折求学路 ?2.母亲的教书生涯 3.母亲的为人 ?4.母亲独自抚养我们五兄妹长大

5.母亲对我们的教育 6.追寻母亲的过往踪迹

中编 酸涩往昔

第三章 三年困难时期点滴

1.幼年不知饿汉饥 2.吃起了“大锅饭” 3.跟母亲遛“黑市” ?4.挖野菜

5.我们家的自救行动? 6.告别饥饿

第四章 南下北上本地转

1.大哥的南下之行 ?2.大姐的北上见闻 3.我们仨的就地转经历

第五章 我的两个发小

1.我们仨结缘 ?2.回忆赶场 3.感念发小送温暖

4.踏上求知路 5.《金色的炉台》?

第六章 哥哥姐姐的插队生活

1.酉阳、秀山、黔江、彭水 2.“喜看稻菽千重浪” ?3.接受“再教育”?

4.一串小插曲 5.危险无处不在 6.回家了! 补 记

第七章 职业生涯的第一站

1.我当上了工人 ?2.追求政治进步 3.参加民兵训练  ?4.成为宣传队员

5.被抽去当“吼帮” ?6.我要读书

下 编 小花采撷

第八章 改变命运的高考

1.我的高考动力 ?2.紧张备考

3.走进考场 4.二十多年的梦,终于圆了!?

第九章 我的大学生活

1.泡在教室和图书馆 ?2.黏在食堂

3.聊在宿舍 ?4.乐在操场

第十章 川大的老师们

1.教公共课的老师们 ?2.教专业课的老师们

第十一章 在丰台的五年

1.新的工作环境 ?2.上司杨部长

3.我的几位同事 ?4.我的几位好友

第十二章 考研往事

1.报名遇挫 ?2.复习备考

3.我又进考场了 ?4.人大的读研生活

第十三章 丽娃河畔的教研室同仁

1.坦对死神的蒋老师 ?2.魂入学术的江老师

3.大儒风范的张老师 ?4.温暖如春的来老师

5.淡定自若的徐老师 ?6.曾经与如今的同仁

结语 绿皮火车:相随半生的长情

1.购票难 ?2.上车不易 3.硬座、硬卧、软卧和短途闷罐车厢

4.吃喝 5.睡觉 6.闹心事不少

7.乐趣亦多多 8.下车

后 记

序言/前言/后记

自序

转眼就到了“古稀”。回望来时人生路,感慨着那些难以忘怀的曾经,有酸涩苦楚,有曲折坎坷,还有许多明媚艳丽,许多深情厚谊……那么悠长,那么深刻,那么镌骨铭心。

我生于普通知识分子家庭,千遍万遍,道不尽对父母的感激!是他们给了我生命,让我拥有了一个家。这个家,虽然简陋、清贫,却为我提供了生存的养料,给了我一个还算健康的身体。

我父母皆在民国时期受过系统教育。他们经历过军阀混战、民族危亡、内战硝烟,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的和平建设时期。他们独立的人格品性,在困苦中挺立的脊梁,靠不断拼搏以实现目标的进取心,以仁心贯穿的善行,既是我立世的标杆、职业生涯的基点,也熏陶了我的心性。他们给予我无穷的精神力量,陪伴和激励着我一天天长大,成为现实中的自己。

家是暖身的港湾。这份暖,首先来自我母亲,一位慈爱、善良、坚韧、智慧且能干的女性。几十年间,她孤身一人,忍辱负重,含辛茹苦,为我们五兄妹遮风挡雨,在独自一人抚养我们的同时,为我树立了为学为人的风骨典范。

这份暖,也来自我的哥姐和亲人。他们几十年如一日地关爱我,这份爱如阳光似美酒,明媚香醇,陪我走过风雨,度过艰辛,让我感受和收获了源源不断的脉脉暖情。

情是润心的玉液。这份情,来自我的老师们。他们书山开路,学海领航,用知识和智慧滋养我的头脑和心灵,使我的事业之舟得以遂行。

这份情,也来自我的同学、朋友、同事和学生。他们淡若清溪,亦如沙海浓荫,顺利时祝福庆贺,遇难时施以援手,让我的人生之旅充满温馨。

感恩改革开放!相对公平的社会环境,给了我选择的机会、奋斗的动力和发展的空间,让我得以到四川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求学和深造,最后到华东师范大学从教,从而圆了我自幼的两个梦:读大学、做园丁,实现了我的人生理想。一路走来,屡有所成,花开时新……

谨以此书,献给所有爱我和我爱的人!

——摘自郑忆石著《绿皮火车:我的回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6年2月版。

后记

闲暇时的插柳,今竟成了绿荫,这是当初我没有想到的。

2009年, 我参与上海市教委的征文活动,投了《圆梦》一文。出乎意料的是,这篇有感而发且一气呵成的“涂鸦”,竟得了一等奖。高兴之余,记忆闸门由之开启,深藏于心的陈年旧事,陆续浮现脑海。以后,又断断续续写过几篇。

2019年,我退出了职场,有了较多的闲暇。在整理母亲遗物时,看到她生前写给我们的信,心情和思绪,被牵回到那个并不久远的年代。俗话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而她的身上,更有凡妇所不具备的许多不凡之处。于是,我决定为她写点东西。

在这个过程中,我颇有感触:历史是河,我们是河中沙粒。河水流动,沙粒沉淀,却留下了被河水冲刷的痕迹。历史是宙,我们是宙中微尘,渺小到可忽略不计,但何尝没有过存在之音形。我有责任,记下这些。

于今,当文笔稚嫩的流水账将呈现于读者眼前之时,我心甚是惶恐。这些家庭和个人的寻常琐事,实在不足为道,它可能有损读者的心境,浪费他们的宝贵光阴。然而,想到我的父辈之艰辛和不易;想到发生在我们这辈人身上,那些或沉重或轻淡、或哀伤或欢愉的往事;想到若能通过拙笔,打捞出记忆深海的点滴,从而在折射时代光影中,留下些许历史真貌的踪影;想到这样做,将不会给今生留下遗憾,不觉得在人世间枉过了数十年……我心又释然了一些。

流水账得以付梓,首先得归功于我的父母、哥姐、亲人、老师、同学、朋友,以及我的同事和学生……没有这些生活珠玑,我便没有俯首捡拾、拼接镶嵌之机;没有他们的勉励和助力,我可能不会坚持至今。

是《新三届》微信公众号的支持,让藏在我记忆深闺中的碎片得以露脸;是同仁知己和亲朋好友的鼓励,使我有勇气将篇篇小文串成书链;是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领导的关心帮助、校教育发展基金会的资助,为拙作的出版奠定了基石;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鼎力支持,为拙作的面世提供了契机。在此,特别要感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和永发编辑,他为拙作得以顺利出版,付出了大量心血和不懈努力。而和永发编辑对全书的认真编排和精心审校,美术编辑阳玳玮对图书装帧的美妙设计,刘梁剑和刘时工两位老师简明而深刻的评语,在给拙作添彩的同时,或许将使它在浩瀚书海荡起一丝涟漪。

谨向各位致以深切的谢意!

2024年5月

——摘自郑忆石著《绿皮火车:我的回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6年2月版。

名家推荐

那时那人那事体,历历在目,一帧帧精细入微的细密工笔;此情此景此风云,摄人心魄,一幅幅自然挥洒的大小写意。

——刘梁剑(华东师范大学暂学系教授)

一个家庭,因自尊而有尊严,在时代的风雨阴晴中,不投机,不亏欠别人,清白自守,也努力上进,以勤奋和坚韧,挣得属于他们的收获也创造生活的乐趣。天光云影,点点滴滴,在一颗纯净心灵上的留痕如今,通过这本书,呈现给了我们。

——刘时工(华东师范大学暂学系副教授)

编辑推荐

编辑推荐一:

在编读郑忆石老师的回忆录《绿皮火车:我的回忆》一书过程中,郑老师文字中流淌着的纯真与温情、古稀女性像孩童一样的童真与豁达,以及弥漫在书页间的对人的善意常常让人感动不已。加之郑老师是个讲故事的高手,近一百年,那么多人,那么多家事国事天下事,郑老师皆能娓娓道来,常常让人产生“根本停不下来”的感觉而忍不住一读再读。已经有许多人用文字记录下了他们眼中的20世纪,但常识告诉我们,多几双眼睛看世界会看得更加全面。郑老师这本回忆录以平凡人的眼光叙述中国近百年的社会和历史,诚挚推荐读者朋友阅读此书!

编辑推荐二:

父亲将分配的住房让给工人住,在危急时刻拉救几位少先队员舍己为人;母亲在极端年代里持守底线,拒绝对落难者落井下石;母亲教育五个子女从小懂得:刻苦学习、踏实做事、谦逊处世、宽厚待人;哥哥姐姐不忘插队下乡时期村民的关怀和帮助,时常关心插队下乡地方村民的生活并给予力所能及帮助。可以说,舍己为人、乐于助人、知恩图报等中华传统美德在本书作者笔下的人物身上得到了切实的体现。希望更多的人阅读本书,希望更多的人了解书中人物的故事,希望书中人物的品行能够影响更多的人。

编辑推荐三:

这本由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郑忆石老师所撰写的回忆录,以平凡人视角写下自己所见、所闻、所知、所寻的历史真相。书中用近30万字,200多张插图,流畅亲切的文字,记录了郑忆石老师及其家庭主要成员的人生经历。

郑老师在书里写道:“想到我的父辈之艰辛和不易;想到发生在我们这辈人身上,那些或沉重或轻淡、或哀伤或欢愉的往事;想到若能通过拙笔,打捞出记忆深海的点滴,从而在折射时代光影中,留下些许历史真貌的踪影;想到这样做,将不会给今生留下遗憾,不觉得在人世间枉过了数十年。”

著名历史学家章开沅先生曾指出:“世界上平凡人占绝大多数,如果平凡人自己都不写回忆文字,后人又怎样能够理解这过去人类的绝大多数呢?

知名学者王笛说:“在历史上,普通人占了 99% 甚至99% 以上的比例,但在很长时间里,他们被历史研究、历史写作忽略、遗忘了。”

阅读本书,读者会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是自己时代的历史学家,一张车票、一张船票都可以成为记录历史的重要物证。

编辑推荐四:

作者父亲出身城市平民家庭,通过努力考上浙江大学机械工程系,但必须依靠家里举债、亲族帮助才完成学业,他接受工科教育却深具文艺才华;作者母亲成长于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家庭,几个月时被外公从育婴堂抱回抚养,通过努力一路艰难地念教会学校,如愿考取南京金陵女子大学化学系,她虽学的是化学但英文、数学等功底牢固扎实;作者和四个哥姐在父亲过世后由母亲独自抚养,五个孩子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努力上进:大哥考取清华大学、二哥考取西南师范学院(今西南大学)、大姐考取渝州大学(今重庆工商大学)、作者考取四川大学。作者父亲、母亲、二哥、大姐和作者本人后都从事教育工作,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本书展现了一个反映个人和家庭如何通过努力改变命运的励志故事,更书写了一段教育传奇。

精彩预览

从未见过的父亲

1.父亲的身世

父亲是浙江省温岭县泽国镇人,出身于一个城市平民家庭。

爷爷奶奶育有一女两男。父亲出生前,奶奶生过几个孩子,但都夭折了,只剩下一个女儿。又过了七年,爷爷四十八岁时,终于有了他的第二个孩子,即我父亲。那个时代的人,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自然宝贝万分。奶奶生下父亲后,怕有闪失,抱着他“住蚊帐”(昼与夜都呆在蚊帐里)两个多月。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套说辞在爷爷奶奶那儿却不灵,因为两年后,他们又有了二儿子,但他就没能享受到这等待遇了。

爷爷原在乡下种田,但一亩多地不足以维持温饱,须得另谋生计。因他略懂厨艺,成家后,便带着奶奶到镇上谋生,先在小学当厨工,后来开了个小面摊。父亲幼时,爷爷已是镇上小有名气的厨师,面摊升格为小饭馆,所得微薄盈利,尚能维持一家五口的生计。于是,家里开始考虑父亲的学业问题。

爷爷奶奶年少时,因家穷上不起学,都是文盲。他们想送长子进学堂,但学费却是一道坎。父亲后来有幸入学,全拜“陪太子攻书”所赐。六岁时,他陪地主儿子读私塾,坐在书房,他比年长他两岁的“太子”学得快、记得牢。教书先生看他聪明,不要钱也乐于教。家里有这么一颗读书种子,让爷爷奶奶挺长脸,想着孩子学成后,能在打理饭馆账目上不吃亏,就决定无论多难,也要供他上学。于是,七岁的他被送进了泽国镇最好的阮氏私立小学(现泽国小学前身)。

过了几年,爷爷的饭馆经营出现危机。爷爷老实心善,被人冠以“滥人”的诨名,意即好到从不与人计较,哪怕别人借了他的钱,也不向人讨要的地步。于是,吃白食的、欠债赊账的人越来越多。这类人多是当地的地痞、流氓、无赖和劣绅。后来,“铺子到了支持不住的时候,尚有几百户‘霸王账’无法收回”。

更要命的是,爷爷也欠着南货店(旧时主营长江以南地区盛产食品的商铺)、酒坊、烛台店、瓷器店老板,以及海产贩子的债。父亲清楚地记得债主“冰冷的脸,说出的话像一把把尖刀,直刺心坎。每逢旧年除夕,铺子的门总要到鸡初啼后,才能关上。因为老板派遣的索债人,轮番坐在铺子中臭骂,直到骂得打哈欠后,才肯离开”。

人欠我钱,我又不得不欠人钱。“霸王账”和“三角债”,让爷爷的小饭馆亏蚀到一无所有。父亲十一岁时,爷爷变卖了小饭馆,带着一家人,住回了乡下的破矮小屋。此后,靠着爷爷的老手艺,偶尔能接到红白喜事的宴席订单。但订单少得可怜,只能勉强糊口,一家人的生活,再度陷入贫困之中。

能干敏捷的奶奶不认命。她看父亲体质孱弱,并不直接督促,只在夜静时,给他讲头悬梁锥刺股、十年寒窗一朝及第的故事,向他灌输不甘平庸、读书改变命运的思想。这激发了他的学习热情,夜深温课,晨起阅读。勤奋结硕果,他以第一名的成绩,从阮小初级部考入高级部(小学分初级四年、高级两年)。

这一成绩及随后发生的事,多少改变了父亲的命运。

当时,阮小要参加温岭县的小学初级毕业生会考,父亲被派应考。学校董事长八老爷发话:如果父亲能考入全县前三名,他的升学自有办法。结果,父亲刚好考了个第三名。于是,学校将二十多桌的学生餐,交由爷爷长期承包。这既缓解了家庭窘境,也解决了父亲高小阶段的学费,并为他日后读初中,积攒了部分学费。

此事让父亲意识到,寒窗苦读,虽未考取功名,却实实在在给自己和家里,带来了好处。

1930年,十三岁的父亲考入浙江省立第六中学(现台州中学前身)初中部。这是一所名校,大部分学生来自有钱人家。他与同学们交谈时,曾坦言自己的贫寒家境,却招来一阵尖刻的嘲笑,让他深感自卑和压抑。

上学期间,恰逢“九一八”事变。国文老师告诉他们,南京政府训令张学良忍耐不抵抗,父亲因此有了粗浅的政治意识。

父亲忧虑更多的,还是家里的穷困,以及毕业后的出路。临近初中毕业,奶奶对他连声叹气:“唉,下半年无法供你出门了。”如此,他初中毕业后,不得不停学。

父亲渴望读书!半年后,他考上了浙江省立第四中学(现宁波中学前身)高中部。这所学校历史悠久,孙中山曾在该校演讲,对宁波的建设和发展,提出了“振兴实业、讲求水利、整顿街衢”的三点建议。

考上固可喜,就读却不易。要赴六七百里外的学堂,仅盘缠就成问题,更遑论学费。爷爷虽尽力筹措,终无所获。最后还是奶奶出面,到有四十多亩水田的姨母家借到一笔钱,父亲才得以成行。

高中期间,父亲接触到大量文学作品。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象征主义诗人戴望舒、杜衡、张天翼的诗,新月派诗人徐志摩、陈梦家、闻一多的作品,左翼作家鲁迅、鲁彦、艾芜、巴金的小说……“自觉虽然思路杂乱,但知识储量大增”。这为他日后既能教理科,又能教文科,乃至作词写曲,奠定了基础。

父亲高中三年级时,家中承包的学生餐被停。学费告罄,父亲的学业将难以为继,愁苦再度降临。幸得爷爷与亲戚合伙,借了点钱做起了米粮生意,靠微薄的收入,他勉强读完了最后一学期。

临近高中结束,西安事变爆发。父亲对此的看法很矛盾:既赞同张、杨“逼蒋抗日”;又担心若蒋介石的生命有虞,会导致国内大乱,“我只知中国政治动荡的局面中,需要一个核心,但不懂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核心”。

高中毕业后,父亲没钱读大学。为解决生计,他到乡村小学当老师,到京赣铁路做乘务员,去夜校给平民上课,一晃近两年。他不甘心一辈子过着吃了上顿忧下顿的日子,何况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的心中始终揣着大学梦。

1938年秋,全国公立院校在杭州设立考区,父亲靠着过硬的数理化基础,考取了浙江大学机械工程系。

父亲选择报考浙大的原因很简单,它是公立大学。抗战开始后,陈立夫当了教育部部长,他上台后的一项重大改革,便是在公立大学推行“贷学金”制度,为那些贫家子弟,提供了跻身知识殿堂的机遇。

父亲选择学机械,动机也挺单纯,缘于学工科容易找到饭碗。但他思想深层的原因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德先生”“赛先生”之风,吹动了年轻求知者的心海微澜,“科学救国”的种子,已在他的心田发芽。

考取固可贺,入读磨难多。家里一直穷困,学费虽有保障,路费和生活费却没着落。“家里供不起,我就不去读了”,面对困境,父亲打起了退堂鼓。爷爷奶奶却心有不甘:好不容易迎来这道光耀门楣的曙光,怎能轻易把门关上?两人四处求告,最后,四门亲戚和一位小学老师(兼地主)伸出援手,总算筹到二百元钱,他才得以走进因抗战,已由杭州迁往广西宜山的浙大校门。

很快,战事吃紧,日机轰炸加剧,浙大又被迫从广西迁到贵州遵义。读书期间,父亲的学费靠“贷学金”解决,生活费虽有带去的钱垫底,但毕竟不足以支撑四年。于是,他到中学教数学、物理和音乐,靠勤工俭学,于1942年如期完成学业。

回顾父亲十八年的求学历程,所读皆为重点名校。由此,他受到了民国时期完整良好的教育,才智得到了较为全面充分的发展。这为他日后求职,应对不同工作,筑牢了根基。然而,贫穷于他,始终如影随形,以致学业时断时续,生活捉襟见肘。但困窘增加了他的忧患感,也磨炼了他的承受力。

大学毕业后,父亲思念家乡亲人,一心想回浙江。然身处战火纷飞的年代,一个外乡人,寻到一个饭碗尚属艰难,踏上漫漫回乡路,更谈何容易!所幸大学毕业考试前一个月,他作为班里成绩前十名的学生,被国民政府资源委员会预约,获得了统一分配工作的机会。

1942年7月,父亲被分到国民政府新办的重庆资渝炼钢厂轧钢组,当甲种实习员。其后,因拒绝一次自认为不合理的公差,他与顶头上司闹翻。年轻气盛的他,抱着“老子有几种本事可以吃饭,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心态,当即签呈“要求滚蛋”。几天后,获准离开。

父亲一直想出国深造。然国难当头,几无可能。离职后,他曾给浙大原系主任去信,想回校当助教以获得进修机会,争取日后去英、德、比、捷克等欧洲国家留学。因信晚到一月,未果。

随后,他在街上偶遇大学同学周隆畏,开口一谈,周介绍他到四川省南川县当中学教员。周的叔父周游是该校校长,为人刚直正派。父亲欣赏老先生的为人,又认为当教员少了人事上的麻烦,遂欣然前往。

在南川,父亲先后在道南中学、道屏中学、简易师范等校任教,讲授数学、物理、语文和音乐等课程,并先后担任过教务主任、副校长和校长。

1944年,父亲在道南中学当校长时,遇到了我母亲。她也在南川当老师,教化学和英语。

同为天涯异客,又相互倾心,父母遂用英文写信,互表心意。父亲写“我伫立在山岗上良久,良久,直待丛林挡住了我的视线”,母亲以“我渴望着像光一样,消失在光亮里”回应。父母连表达爱情的方式,都那么委婉又富有诗意。

1945年5月,父母喜结连理。动荡岁月中,他们成为了彼此的归宿。

父母志趣相投、情深意笃。

两人爱唱歌。每当夜幕渐垂,父亲吹笛子,母亲唱歌,然后,两人一起高唱。歌声伴着晚霞,在不大的教工宿舍回荡,引来一群孩子驻足窗外,仰脖观望。两人兴致越发高涨,一首接一首,直到月光遍地铺霜。

两人喜热闹。每到赶场天,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一对身着西装旗袍的“洋先生”,在石板路上踏出的“笃笃”声,总能引来乡民一波又一波好奇的目光。

俩人很“顽皮”。周日得闲,跑到河边,看同事垂钓。见鱼儿老不上钩,父亲冒出一首诗来:“曲岸深潭一山叟,驻眼看钩不移手。世人欲得知姓名,良久问他不开口。”逗得同事绞成麻绳似的脸,顿如花开般舒展。

两人挺贪玩。林海听风,山顶观景,出游打猎,有空即往。学生邬应辉曾在《道南通讯》的回忆文章中写道:“一九四五年暑假,殷先生、郑先生和两位美国友人,牵着两条猎犬,背着两支猎枪,由南川步行去白沙打猎。那天我也徒步经过木凉回兴隆,正好与他们同行。”

他们志同道合,恩爱非常,所以父亲常说:“哪里有我们,哪里就是天堂。”

1947年3月,父亲受聘于重庆市女子师范学校,任教务主任。同年8月,入职重庆二十一兵工厂(长安机器厂)步枪所,任工程师。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以极大热情,投入火热的建设事业中。1949年12月,他调任重庆建设机床厂(步枪厂)技术科任工程师。此后,忙忙碌碌,早出晚归,成为他工作和生活的常态。

1953年2月,父亲到北京兵器部,参加枪支技术改进研讨会,到清华大学靶场验枪,直到4月底返渝。

1953年5月28日晚,父亲在回家途中,遭遇一辆快速行驶的大卡车。车灯闪亮的刹那,司机看到父亲扑上前,推了三个少先队员一把。其中两个孩子得救了,而父亲的生命,却永远定格在三十六岁那一年、那一瞬间。

2.父亲的经历

父亲对政治不感兴趣。他选择学工科,除了信奉“科学救国”“工业救国”,还因骨子里“无论何种党派,都与我无关”的超党派思想。

无心政治,不等于不关心政治,不等于他没有正义感,更不等于他不闻窗外事,只读圣贤书。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经历了军阀混战的纷杂乱局、民族危亡的生存焦虑、硝烟弥漫的内战紧张,因而总是将个人命运和民族命运、求学求知与悲悯天下联系在一起,从中激发出作为文化人应有的担当。

高中刚毕业,“七七”事变便爆发了。国民党军退出南京后,他便从杭州回到家乡,到“民众教育馆”上课。在那所专为文盲办的夜校里,他与一批热血青年讲国难,出简报,不遗余力地宣传抗日救国。

大学期间,正值抗战时局艰难。1940年1月寒假,正读二年级的父亲参加了由浙大“黑白文艺社”组织的慰问前线将士的活动。

彼时,日军为切断中国经由越南的海外交通补给线,并由贵州入侵重庆,发动了桂南会战,攻占了南宁,叫嚣这是对华的“最后一战”。日军以“钢军”第五师团为主,兵力达十万余人。国民党军由白崇禧任总指挥,杜聿明、郑洞国、戴安澜、邱清泉等众将率十五万余人参战,包括当时唯一的机械化部队第五军。其间,国民党军统帅蒋介石曾两次亲临前线督战。

昆仑关是南宁的门户,距当时浙大所在地宜山(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河池市宜州区)四百余里。南宁失守后,昆仑关亦被日军占领,并部署精锐部队死守。为阻止日军攻势,1939年12月18日,国民党军对昆仑关发起反攻,至1940年1月11日结束战斗。经过近一月的鏖战,国民党军几乎全歼日第二十一旅团,毙敌少将旅团长中村正雄及部众五千余人,国民党军牺牲一万四千余人。

昆仑关战役是国民党军对日军攻坚战的一次重大胜利,它确保了国际援助通道桂越公路、滇越铁路的畅通。

父亲参加了前线慰问,时值昆仑关战役刚刚结束。慰问团约七十人,编为十二个组,将分赴荣誉师部队、伤兵收容所、野战医院等地。父亲带队前往的目的地,是最远的昆仑关。

行前,他们做了相应准备:练歌、创作活报剧、学简单的日语、掌握基本的救护技能等。这些在日后,还真派上了用场。

1月10日,父亲一行从学校出发,搭车、步行,一路风雨兼程,经大塘、迁江、宾阳,奔赴昆仑关所在地九塘乡。

南行一路,父亲感受良多。

他耳闻目睹了国民党军将士的英勇和战争的酷烈。

一路上,他们深入国民党军多个部队的基层连排班,与官兵座谈,听他们讲昆仑关大战:

参战国民党军均为精锐部队,基层军官多受过良好教育,或军校出身。官兵皆久经沙场,打仗勇猛顽强。一位年近六旬、头发花白的老汉,眉宇间透着英气,屡经战场历练的他,已由士兵升任排长。将士们每谈及昆仑关战役,“无不神情昂扬”。

日军退路被蔡廷锴率部阻断后,陷于重重包围中,便以飞机投放弹药食物,甚至空投指挥官以激励士气。空投的食物,不时落入两军阵地的中间地带。于是天黑后,“夺食战”又开打。

还有瓦解日军斗志的攻心战。大战伊始,前线便活跃着“日本在华友战同盟”。离火线仅三百米处,国民党军架设收放机,开始用中文广播,招来敌方如雨的枪弹,接着用日语广播,枪声渐稀。当播到“今夜是1939年除夕,日本的兄弟们,我们凭什么还以死相逼呢?我们共同的敌人是日本军阀财团”时,枪声稀疏到三五声。播毕,又用口琴播放日本歌曲,“敌军竟然响起‘再来一个!’”

国民党军士兵仇敌心理深极,致日军俘虏甚少。尽管“明知逮住一个鬼子值几百块钱,可当我一见到他们,没有话说,就是一刺刀。荣誉师打到最后,战利品多了,据点也尽拿到手,可缺乏的是俘虏,结果师长悬了许多赏钱,才拿到几个”,一位士兵向他诉说。

这场以国民党军胜利告终的血战,是将士们英勇捐躯赴国难换来的。荣誉师副师长说:“该师仅政工人员就阵亡十二人、负伤三十四人”;机枪连长说:“全连仅存二十余个”;步兵班长说:“全连生还者十余人。”而父亲一行到达野战医院的当晚,半夜送来的十余名伤员中,就有团长马正昌和营长喻天鉴。

战场景象惨烈异常。姐妹峰遍山草木焚烧一光,山崖均呈黑色;白凿山成了肉搏之场,血雨腥风处处留痕;扼守昆仑关的左右两个高地,日军为掩护退却,还释放了毒气……至于暗夜奇寒中,道上络绎不绝的骡马炮车、疾行队伍、担架伤兵,路边堆积的战利品,似都在述说官兵的刚毅坚强、战斗的激烈悲壮。

父亲感受到了民众的苦难和抗敌的决心。

战争给百姓带来了深重灾难,尤以敌机轰炸之下的地区最为惨烈。轰鸣声过,火光四起,尸横遍野,血流满地。

距宾阳县城尚有五公里,便见“路旁弹炸后,斑斑痕迹”。在宾阳县城,新旧两个城区“无不满目疮痍,屋瓦败残歪斜,十室十空,整个城内,阴森异常”。在旧城区“断垣残壁处,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妪,哀声求助,景象实凄清怆然!我投一毛又四铜子,邵全声(同乡兼挚友)投以二毛”。在巷贤圩的乡公所,挤着上百个从南宁逃出的难民,有单身的,也有拖家带口的,“此时近阴历年底,天奇寒,老人小孩冻得瑟瑟发抖,彼等颠沛他乡,衣食无着。远处,还在不断传来被炸的轰轰声,不知又有几何同胞血肉横飞?!”

悲痛激起了民众的抗战激情。

在迁江,父亲遇见一群“新安旅行团”的少年。抗战期间,这些八至二十岁的孩子,践行陶行知“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的教育理念,以长途旅行修学的方式,奔走于大江南北。他们以文艺为武器,宣传抗日救亡,被誉为“民族解放的小号手”。父亲没想到,在昆仑关战役之地,竟然活跃着他们的身影。听孩子们讲述前线情形,看他们互帮互爱的举动,父亲由衷感叹:真是少年强,则国不亡啊!

赴前方路上,他见一卖豆饼老头,带着个四岁孩子,便“逗玩小孩甚久,问其长大后作甚,老者代答:打鬼子!”他称“民众们个个善良”,佩服他们虽置身前方,“飞机还在投弹,大炮还在隆响,却平静如常,且准备过年”的镇定与坚强;他到过的村落,总能见到乡长带着壮丁,去几十公里外,修复被日机炸坏的道路。

他们向百姓作抗日宣传,众人凝神静听,时时询问,“讲至痛心处,讲者听者,脸上无不交织着恨与愤的线条,语至兴奋处,民众的抗战情绪十分高涨,意志决心分外坚强”。

野战医院七十余名医护杂工,多为热情且充满朝气的年轻人,皆自愿前来。其中更有不顾父母妻子劝阻,毅然奔赴战场的医学院学生。

他感动于官兵对学生的关爱。

在大塘,他们偶遇第五战区司令李宗仁。见到学生们,李“满脸喜悦,双目放光,边说‘我将看看你们’,边走至我们队伍中央,连声说‘好!好!’”随后,李问大家:“饭吃得怎样?那次遭炸有损失否?”听到众人回答:“八元钱一月伙食,尚堪饱;无甚损失”后,李又说:“青年人来前方看看是应该的,我是很关心你们的”,并“勉励我们工作应尽力”。

途经装甲兵团运输连,士兵兄弟“个个极善良,对我们招待之亲热,前所未有”。

1月29日,父亲一行从宾阳往昆仑关进发,到达山腰101A军部时,已是零点以后。政治部严主任得知他们到来,“立即披衣而起,命人导我等至客室,并约明晨见”。他们来到小民居,见“地上已铺妥新稻草,系专为我等而借”。次日晨六时余,师部王主任即来,“派我等到301DS师部”。临别时,他再三叮嘱父亲:“遇大道时分散走,越要道时散而速,免被敌炮兵观察所发觉遭炮击。”

1月30日12点40分,父亲一行终于抵达九塘乡六道坡——那曾为昆仑关战役“肉搏之场”的白凿山。来到山顶301DS师部,副师长惊讶万分:一帮书生,居然能长途摸到前线阵地!谈锋甚健的他,“恐我等初入战地心惴,多加入镇定人心之言辞”。交谈过程中,他“电话筒不离口,事务之忙碌,非久经战场者难以应付”。他告知父亲:尽管前线急需绷带救护人才,但自前天下午起,日军开始反攻,战斗异常激烈,我军在前线失利,此地虽暂平静,但离火线仅几百米,不宜于初上战场者。于是,他“继命我等随医务处长,合往五六里外的中光村野战医院”。下午4时许,父亲一行离开前方阵地,循原道折入山巅,赶赴野战医院。

来到野战医院,院中官兵见到他们,“惊喜之余,极表欢迎,并客气非凡”。遵命后撤的那天清晨,从师部打探消息回来的院长,虽因前方失守而表情凝重,但仍镇静从容地“边指挥属下,边照顾并安慰我等,让我等自惭患难之时,无助人反累人”。当父亲一行与医院上下的官兵告别时,双方“莫不深感凄怆”,政治指导员握遍他们的手,一句“想不到……刚出口,下半截话简直连不上来”。

父亲尽力为前方军民服务。他教士兵唱抗战歌曲,一起做游戏,演活报剧,没日没夜地赶制壁报,“累得手足僵硬”。

在机枪三连,他撕开笔记本,替幸存的二十余名士兵写家信,并贴上自己仅有的一元钱邮票,将信一一发出。即便如此,他“仍然总觉在物质上,给他们的慰安太欠缺了!”

在野战医院,他给伤员上药、捆绷带、扎伤口,“整夜无入睡时刻”。得知医院严重缺乏担架床,他多次联系乡长,到处找材料,不分昼夜地赶制,还协助乡长征集民夫,“累得浑身散架,几乎趴下”。

在伤兵医院,他见院中住着四五百伤员,“凄苦状不忍尽观”。他到轻伤区,“与挂彩同志谈话,令他们颇兴奋”;他为伤员唱《卖马耍锏》,唱由底层士兵作词、他谱曲的《昆仑关之役胜利了》。他到重伤区探望伤员,“然未到门口,已闻声声惨呼与呓语”。想到重伤员还在昏迷中或神智极度紧张,“我们的安慰,无异于给他们打兴奋剂,很不适合”,便不忍打搅,悄悄退回。他到病区登记“受伤官兵是否领取犒赏费和赏银”,片刻不停。

在后方村庄,他出壁报作漫画,向民众揭示日军的残暴;开村民大会,举实例讲解军民合作之要义;教乡里儿童唱歌;为乡民表演歌咏和活报剧。

他的身心经受了考验。

吃饭难。无论前行还是后撤的路上,一行人常常吃不上饭,有时一天仅一顿无菜的饭食,只能以随身所带之盐佐食。

住宿难。能在祠堂庙宇、茅舍草房,躺上稻草堆,便是莫大享受,有时只能睡在野外丛林、山崖岩洞中。

行路难。去前方的路上,为赶时间,他们尽可能搭便车。广西山多,路窄道险,“沿道时见坏车,多辆已翻入溪涧”。车况差,抛锚是常态。一次,离目的地尚有几十里,车趴窝了,众人下车推了三个多小时。

回程路更难。国民党军在昆仑关取胜后,未乘胜追击夺回南宁,而是转入固守。日军乘机重新集结两万余人,于1月27日发起反攻,至2月2日,先后攻占宾阳、思陇、九塘、昆仑关、上林、武鸣一线。国民党军全线溃退,桂南战役就此结束。

战事突变,父亲接到撤退命令,带队返校。他们从中光村出发,经南绿盆村、巷贤圩、上林、万福、古蓬、渡口、梭罗、嘉仁、永定、石别等地。一路上,后撤部队川流不息,伤兵担架连绵不断,流离难民成千上万,“带箱背包,扶老携幼,尽是悲怆凄凉”。

这番回程是溃逃,只能靠双脚。整整七天,父亲一行从清晨到天黑,从更深到黎明,在头昏眼花、精疲力竭中,一刻不停地走啊走,“时入半睡中,足机械般移动,路滑更无力,几次险入溪涧”。暗夜中,“惟闻行李杂物碰击声,后面的人,目不转睛盯着前人的背包,时以手抓握,连小便也是集体行动。每人都有固定编号,不时连续报数,以免脱节”。过高山时,更是“命与危崖争咫尺”,最险之处,身贴崖壁,一步一挪,心惊腿颤。后撤最后一天,在距宜山仅十五里的泥泞路上,父亲“走坏了足关节,奇痛难忍”,最后一段路,他几乎是“拖着红肿膝盖爬回去”的。

艰难险境中,最怕有人生病。同伴中有患疟疾的,感觉“时而如埋火堆,时而如落冰窖”,但也只能吞几片药,跟着队伍脚不停歇。一次,一位同学半夜发高烧,怎么也不愿从稻草堆上爬起来。父亲只得强行拉起他,使他跟着队伍迷迷糊糊、跌跌撞撞地走了几百米。随后,同伴一头栽倒在地,再也不愿动弹。父亲心急如焚,只得与另一同学“架起他,拖了几里地”。另一次,黑夜中翻越高坡,一位同学滚下去伤了腿,大家只得用简易担架轮流抬着他,在万般疲惫中走了几十里。

难受的不只生理,更有心理。

父亲作为青年学生,有勇气奔赴前方,与鬼子隔空较量,已属不易。然而,求生是人的本能,危急关头,面对险境,他也难免紧张恐惧。

从南绿盆村后撤前,他想到“我等身无一武器,又无指南针”,不免心生“求死不易,逃生亦难”的悲叹。得知宾阳失守,日军离他们的住地不过二十余华里,死亡威胁步步紧逼,他更是感叹:“我们无武器,无向导,无指南针,无详细地图,无战场经验,抛落敌后方,该如何求生存?!”

过迁江后,距宜山尚有百余里,他再次充当探路先锋。但当地百姓讲壮语,他根本听不懂。因听错地名,与同伴奔出老远后,才发现方向反了。跑了二十多里冤枉路,来回损失两个多小时!“错走一里,比快走十里更累人”,他连声感叹。

路过残破碉堡,堡壁上两个黑洞,似蒙面大汉杀气阴森的双眼,让他顿生“惟恐堡中钻出一个怪面好汉”的恐惧。野草封路的尽头,忽见一只野兽,耸立拐弯处,一动不动,让他顿觉“双重恐怖,死在后方不该啊!”好在没等他俩走拢看清,那家伙抢先溜了。

最让他难受的是,宾阳出发时,二十余名同学彼此“互道保重!”归途最后一站重聚时,竟有四位下落不明,“众人相见,惟听凄声,心绪难平”。所幸,失散同学除一人受伤外,其余三人,终平安归来。

一路艰辛,筋疲力尽。2月7日,一行人终抵宜山。但宜山也不太平,政府机关忙着撤离,浙大已迁至遵义。费尽周折,总算搭上物资运输车,他于2月19日到达浙大在抗战中的最后落脚点——遵义。

父亲的正义感,还表现在日常生活中。

在南川任教时,他积极为前线抗日志士募捐。南川学生钟邦臣,曾在缅怀我母亲的文章中写道:“夫妇俩以其多才多艺,给学生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两人曾经多次率领学生们,参加各种抗日宣传活动。”

他给学生上音乐课时,不忘身为人师的职责,将李叔同《春夜》的“金谷园中,黄昏人静,一轮明月,恰上花梢……你试看他青史功名,你试看他朱门锦乡……”改为“桃李园中,夜深人静。一轮明月,独上花梢……你曾见过狼烟遍野,你曾见过敌骑咆哮……”谱曲后,教给学生,激励他们为洗雪国耻而发奋读书。

从教过程中,出于教育对象是中学生的现实,为保护这些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他要求他们夯实知识基础,以谋国家民族强盛为己任,刻苦读书。他拒绝在学生中宣传任何党派教义,力使学生免受政治意识形态的干扰。他奉行“培养学生一点起码的正义感和正直性格”的理念,教育他们认清社会是个大染缸,不要同流合污。

抗战胜利后,国统区掀起了“反饥饿、反内战”运动,他所在学校的学生,为抗议县政府克扣口粮,到政府机关示威游行。结果,被当局扣上“通共”的罪名,准备予以逮捕。父亲担心学生的生命安全,想方设法保护学生。他以自身经历,力劝学生“不要吃眼前亏”;到相关机构,多方疏通,使学生避免了牢狱之灾。也因此,他和母亲被当局怀疑“有共党嫌疑”,最后不得不逃离南川。

然而,父亲又不是一个有远大革命理想、高昂革命激情、热衷革命活动的人。

入大学前,尽管他也喊过“抗大!抗大!”但“仅仅是一种无政治基础的情绪宣泄”。当得知既是街邻,又低他两班的徐贤星悄然离校,奔赴陕北时,他“反而暗暗安慰自己:人各有志,断了念头吧”。

大学期间,他参加了“黑白文艺社”的外围组织,担任歌曲学习组、平民习艺所工作组的负责人,当得知黑白社的几个地下党员被捕后,他怕受到牵连,“紧张害怕得几天不敢出门教歌”。

在南川上音乐课,他坦承自己教学生抗日歌曲,有时会顾忌自己客处异乡,不想招惹麻烦,便对学生们说:“大家都是中学生,抗战意识已很清楚,我们用不着再在课堂上喊‘大刀’‘杀’这一类歌词。”而在选择歌曲时,“凡是吕冀、冼星海、郑律成等人的曲子都未采用。当然,相反的歌曲,如重庆卫戍部的卫戍歌一类,也一律不教。而是选一些社会人士写的抗日歌曲,或选一些清心寡欲的、超现实的、以旧诗词为主的歌曲”。

1946年“沈崇事件”爆发后,女师学生大力声援,积极参与重庆的“抗暴运动”,他则“要求学生彻底划分教训与界限”,奉行“我当我的纯‘教务’主任,不谈政治,不问学运”。

所以,在解放初期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在人人必写的《自我鉴定》里,父亲承认自己:思想上,自以为多才多艺,超然清脱;学业上,自以为所学机械工程,日后可靠本事吃饭;音乐活动上,只是形式方面靠向大众;文学活动上,虽用高尔基的“海燕”作为文艺社名称,但简直就是躲在云端里。他批判自己“拼命往小资产阶级的圈子中钻并自鸣超然”,责骂自己是“立场不鲜明、隐藏正义感、做着怀古梦的乌龟型人格”。

父亲的上述表白,既是环境所致,也关乎他的性格。因为究其本性,他就是一个阶级观念模糊,崇尚精神自由,向往安宁生活,性格平和又略带忧郁的普通知识分子。

3.父亲的品性

父亲富有爱心。

因为自己出身贫寒,有受苦受难的人生经历,所以,他除了“决心一辈子不去高攀有钱有势的人”,还非常同情社会底层人的境遇,理解其心情。他对社会地位最低微之人的友善态度,也是他最为母亲称道的品性。

在南川当老师时,他夸农家子弟“简朴可爱”,见他们生活贫困,常心有戚戚:“他们除严冬外,一年中都穿着草鞋或打着赤脚,看着真是不忍!”严冬里,农村学生衣着单薄,瑟瑟发抖,他找出自己的衣服送去。开学了,个别农村学生交不起学费,他拿出自己不多的薪酬,无偿为其垫付。物价飞涨后,学校发薪水以大米代替,他便直接用大米,为贫困学生缴付学费。

在二十一兵工厂时,他见隔壁两位工人,皆靠一人挣钱养家糊口,家中孩子多,生活很困难,便主动拿钱拿物,帮助他们。他说爷爷借钱给人,从不知讨要归还,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有人管他借,他从不拒绝,也从不问人还期。他走后,这些借款均不了了之,以致母亲说:“我和你爸爸以往在这方面吃了不少亏。”

他发现所在技术科的小青年,经济拮据,打着单身,就周末协助母亲,做一桌好饭菜,呼他们来家,大快朵颐。几个年轻人酒酣耳热后,在大床上东歪西倒,鼾声大作,有时还污物吐一地。逢此时,父亲只埋头清扫。下个周末,继续“笑意显、酒饭全”。

他深谙“会说是能力,会听是修养”之理。与人交谈,耐心倾听,即便开口,也话语暖心。在桂南战场,见撤退士兵吃了小贩的糯米饭团欲走,卖者不敢吱声,他上前说:“目前军队纪律良好,请你放心,兵士绝不是白食之人,不过是开玩笑。”果然,士兵听后,欣然付钱。他去车间检验产品,每次进大门前,总要先咳嗽一声,提醒工人“我来了,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以维护他们的自尊心”。哪怕是赠给工人米面,他也要再三声明:“这绝不是施舍或赏赐”,以免受惠人产生心理负担。

他秉承爷爷“心善是路,谦让是腿”的祖训,与人相处,从不争强好胜,面对应得利益,也要谦让。从二十一兵工厂调到建设机床厂后,厂里按规定,给他分配了住房。但他考虑到从二十一兵工厂调来的少数工人,家住江北,每天上下班要乘过河船,再走很远的路,比自己更辛苦,便主动将房子让了出去。

父亲是孝子。

上大学时,他思念家乡亲人。然烽火连天,家书难抵。无奈中的他,但凡听说有人来自浙江,便会找上门,打探家乡和亲人的消息。一旦收到爷爷的信,就在回信中放入新邮票,叮嘱爷爷:“最多隔三个月,一定要让铭弟(我叔叔)给我写封信。”即便在桂南前线终日紧张忙碌,只要路过县城看见邮局,他也会给家里发张明信片报平安。从前线回到宜山的当晚,他迫不及待地“写了四张明信片,寄给铭弟,好让大家放心”。他深知父母供自己读书不易,工作后,将多半薪水寄给家里,宁可自己生活苦点,也要尽赡养之责。母亲说:“自我认识你爸爸以来,他的衣着用物比我还差,穿的是拍卖行买的两件旧衣服,只有一个旧的假皮皮箱。那时他已工作两年,却还是这么穷。生活上,他是不讲享受的,没有做过一件毛呢料衣服。”

父亲家庭责任感强。

1948年7月,大哥因高烧抽搐,在二十一兵工厂医院住院。父亲每天来回奔波,不幸感染伤寒,住进了重庆宽仁医院。这种由伤寒杆菌引发的传染病,虽不会迅速致人死命,但因能引起肠出血、肠穿孔等严重并发症,危险性与致死率很高。即使在恢复期,饮食稍不注意,也会要人命。

住院不久,父亲的病情得到控制,食欲逐渐恢复,但饮食须少食多餐有营养。母亲冒着酷暑,提着饭盒,挺着凸肚(已怀上二姐六个月),乘过河船到医院,给父亲送鸡汤面。父亲病房里,另有两位病员,他们的病程与父亲相似。两人身体好转后,难抑旺盛食欲,父亲总是极力相劝:“忍得一时饥,免得丢小命”,又说:“我还有妻儿,都在等我回去,我不能搁下这副担子!肚子再饿,心头再想吃,也要忍!”结果,三位同病相怜的人,一位啃了一个肉包,一位嚼了半根油条,引发了肠穿孔,没能挺过去。只有父亲,最终走出了病房。

父亲调到建设机床厂后,单位离家远,公交车少又收车早。想到母亲独自在家照料小儿女,他就难以安心。于是,他只要下班时间稍早,晚上定要回家,哪怕步行两三个小时,到家时已近午夜;哪怕第二天晨曦微露,就得出门。

父亲很爱孩子。

爷爷奶奶家人丁不旺,父亲就希望自家多有几个儿女,也对儿女特别上心。

在二十一兵工厂时,母亲在厂子弟中学教书,逢下午有课,无法照顾哥姐睡午觉,父亲便将大哥大姐带到工厂宿舍,待两人熟睡后,在枕边放几颗糖或几块饼干。大哥大姐醒后,第一时间就找他放的东西,猴急地往嘴里塞。他若碰巧看到两人的吃相,会佯装“虎口夺食”与他们争抢。然后,仨人床上地下,追来撵去,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他下班时,母亲常会带着哥姐,在厂门口等他。看见三个小家伙,他伸出双手,而后,肩上扛一个,一手抱一个,吹着口哨,哼着小曲,踏上回家路。两双脚下,一地残阳余辉,分分合合,散散聚聚,他说:“这是我人生最幸福的光阴。”

大哥温顺安静,向来循规蹈矩。身为长子,他被父母寄予了厚望。五岁时,母亲送他去读小学,因为年纪小,一学期后,收效甚微。母亲有点沮丧,父亲却说:“很不错嘛,至少他晓得热爱毛主席”,而没把大哥一棍子打出局。转眼到了学年末,大哥的语文数学考试都及格了,顺利升到二年级。不想,期末考算术,考题标明减号,他嫌麻烦,心想若改成加号,会算得更快,便随手将试题中,凡有一横的地方,都加上一竖。减法变加法,他是班里第一个交卷的。大哥自作聪明的代价是,算术考试不及格。父亲同母亲商量:他还是太小了,就留一级,再读一个二年级吧。由此,大哥的求学史上,有了唯一的蹲班记录。

父亲到北京出差,隔几天就给母亲来信。每封信中,他都单独给大哥写两句: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照顾妹妹,回来给你买好东西。大哥则按母亲的要求,给父亲回信。那时不兴练毛笔字,亦未推广简化字。大哥信上的繁体字,身材胖瘦不一,站队参差不齐。但父亲却从大哥的一笔一画中,看出长子如己,身上有股子认真劲。他挺舒心。

大姐活泼好动,有点小“叛逆”。两岁多时,她喜欢跳阳沟玩。但人小腿短,总是“咚”的一声掉沟里。沟底满是黑乎乎、臭烘烘的烂泥,母亲将泥猴般的她“捞”上来,从头到脚冲洗一遍,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打几下屁股,再三警告她:“不准再去了!”可不到十分钟,又听见屋后阳沟,传来小泥猴的呼救声。母亲气得抹泪,父亲却说:“她有点个性,也蛮好的。”

父亲爱逗大姐。他伤寒痊愈回家后,母亲仍给他煮鸡汤挂面。每见父亲端起面碗,大姐会大叫“不吃鱼肝油,吃命(面)!”他便假装大口吞面,然后再一点点地喂她。晚上,他给大姐洗脚,总是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往她的肉脚板上浇热水,嘴里念念有词:“大妹呀,大妹,替哥哥出头,口叫手又挥。天发蒙,地吓退,坏蛋打颤腿,哎哟哟,淘气又有味。大妹呀,大妹,妈妈不喜欢,爸爸也难为。看你怎么办,我的小大妹!”逢此时,大姐依偎着父亲,特别听话,还不时笑出声来。她心里想的是,只要有爸爸给我洗脚,管得妈妈欢喜不欢喜。

二姐生来眉清目秀,打小就聪明伶俐,小嘴利索,每天“吧嗒吧嗒”地话不停歇。她的胳膊、腿又白又嫩,肉皮都包不住似的,父亲给她取小名“藕节”,唤她时,她立马回应:“我来了!”应答声又响又脆。

父亲得空时,喜欢把她抱在腿上,抖动双腿,颠过来,倒过去,一口一声“我的小观音菩萨”。二姐不爱喝牛奶,一喝就往外吐,见此,他抱起她,边哄边喂;她哭了,他会耐心地给她讲道理,不管她是否听得懂,听懂了多少。

二哥出生后,身体很瘦弱,父亲在建设厂,工作很忙,却总是尽可能抽出时间,亲自照料他:哄他睡觉,半夜给他兑牛奶……二哥的五官不如大哥标致,但皮肤特白,父亲说他“丑乖丑乖的”,叫他“白儿”。

二哥还在蹒跚学步时,会摇晃到家门口,望着树上的树叶,恭恭敬敬地迭声喊“叶叶”。父亲以为他在喊“爷爷”,说他“这么小就有联想力了”,言外之意,夸二哥聪明。

拥有两儿两女,父亲感觉家庭生活格外圆满。1953年2月底,他出差到北京,写信告诉母亲:“很想几个孩子。”母亲马上领着四个哥姐,到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寄给他。这张照片,他一直放在内衣口袋里,说自己“每天都要拿出来看看”。

所以,父亲的同事和朋友,都羡慕他有一位聪颖能干的贤妻、两双活泼可爱的儿女、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4.父亲的精神遗产

“文革”中,大哥曾给母亲去信,询问她对父亲的看法,“我对他的印象一直是很好的。除了有点太好说话,他说不上有任何较严重的缺点”,母亲这样回复。

其实,在母亲心中,父亲岂止是“没有任何较严重的缺点”,几乎就是一个完人。母亲八十五岁以后,记忆力明显衰退,却仍能不时忆及与父亲相处的点滴,重复那句她说过无数次的话:“你们爸爸太全面了,你们五个,除了两个儿子一米七四的身高与他一样,其他方面,没一个比得上他,更没哪个超过了他。”

是的,父亲多才多艺。他学工科,在文艺方面也颇有才气。

他的教学颇受学生好评。“1944年,我在南川读初中,你爸爸教过我,我对他的教学印象很深。当时,学校教师多是本地人,有时他们不来上课,你爸爸就顶上。他不光教数学、物理和音乐,还教语文和地理,他好像什么课都能上,而且讲得很好。”父亲的学生,时年九十三岁的鄢国森(原四川大学副校长)大哥,看到我的回忆文章,当即电话告知我关于父亲当年教学的点滴。

他有文学和诗词的功底。大学时,他与外文系的邵全声,成立了“海燕青年文艺社”,组织同学阅读讨论世界名著。他热爱中国古典诗词歌赋,任教时,常利用课余时间,带领学生学习品鉴佳作名篇。即便在桂南战场躲警报的间隙,他也会或面朝绿溪,岩石当桌,或借洞中弱光,跪膝为椅,记录前线官兵的不屈斗志和可歌可泣之功绩,抒写桂南的诗意山水和淳朴风情。

他喜欢音乐戏曲。这得益于江南的如画景色和民间厚重的诗风雅韵。两三岁时,爷爷常把他扛在肩上,到戏馆茶楼或露天戏场,听绍剧、越剧、金华剧,乃至京戏,使他受到传统艺术的熏陶。在南川教音乐课时,他将李白的《月下独酌》、李煜的《虞美人》等诗词谱曲,教学生吟唱;在重庆任教导主任时,他甚至在一个学期内,组织举办过十余次全校性的学艺活动。

他爱唱歌,能演剧。父亲嗓音亮,属于标准的男中音,浑厚铿锵,富有磁性。他能用德语、英语唱歌,甚至能用德语写歌词,谱曲后,扯起喉咙自嗨。即便在赴桂南战场的紧张日夜,他也会趁候车的片刻,面对崇山峻岭,一遍遍高唱激励斗志的战歌;在蚊蝇轰炸的茅舍牛圈,创作恨愤交织的《先锋号》旋律。父亲不仅很会唱歌,母亲还多次提到:“你爸爸京戏唱得有模有样,地方戏更是演得惟妙惟肖。”

他还擅长吹奏乐器。“笛子、笙、箫、口琴……只要是用嘴吹的乐器,没有你爸爸不会的。哪怕一片树叶,他放在嘴里,都能吹出很好听的调子”,母亲反复提及。

哥姐说:“有一年,建设厂搞国庆节游行活动,妈妈带我们去看。我们站在马路边,看到爸爸走在乐队的最前面,手拿指挥棒,一上一下地舞,神气得很!”当年的那一幕,至今令他们记忆犹新。

然而这一切,随着父亲的离去,戛然而止,如烟似云。

母亲晚年,我同她聊起父亲早逝之因,“你爸爸若不是将分配的住房让给工人住,若不是在生死关头拉救少先队员,他是不会抛下我们的”,母亲如是说。潸然泪下中,哀痛难遣,思念未尽。

正值英年的父亲走了,母亲的天也塌了。

噩耗传来,母亲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半年时间下不了床。那一年,父亲留下的儿女们,大儿七岁,大女六岁,小女四岁半,小儿一岁两个月,还有一个尚在母腹中的我,只有十七天。面对四个嗷嗷待哺的幼小儿女,母亲最终意识到:我要站起来!我必须站起来!丈夫留下的血脉,需要自己抚养,丈夫未竟的心愿,等待他的儿女去了却。

母亲终于挺过来了!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母亲生下了我。为纪念父亲,母亲给我取名“忆石”。之后的岁月,母亲以她的无私、坚韧、智慧、勇气和能力,为我们撑起了这个家。她要上班,要抚养五个幼小儿女,身兼严父慈母的双重角色,辛苦、劳累、忙碌、艰难……可想而知,又一言难尽。在那个政治至上的年代,母亲作为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除了工作、生活的重担,还要面对政治运动的压力。坚强的母亲,虽时常心情郁闷,却始终信念坚定:一定要把丈夫留下的儿女们抚养长大,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母亲给予了我们一切,从物质生活的照顾,到精神世界的滋养,从品德人格的培育,到行为规范的养成。母亲管教我们很严,她要我们从小懂得:刻苦学习、踏实做事、谦逊处世、宽厚待人。

1964年,大哥考上了清华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母亲冲口而出:“同你爸爸专业一样!”我们知道,她的话里除了自豪,更有因哥哥的争气,而能告慰父亲的欣悦。

“文革”期间,为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我们五个子女中,大姐、二姐和二哥到偏远山区插队落户,大哥则被分配到四川自贡远郊的工厂守仓库,一家人天各一方,艰难度日。虽如此,母亲却常以她和父亲的经历告诫我们:千万不要自暴自弃,任何时候都要严格要求自己。

改革开放后,母亲的晚年生活有了极大改善:增加了退休工资,搬进了新房,身边有儿女日夜陪伴、悉心照料。母亲后因心衰安详辞世,享年八十八岁,父亲在天之灵若有知,会感到宽慰的。

较之父母,作为儿女的我们,确有很大差距。而父母留下的精神财富,却让我们终身受益。

父母在困苦中挺立的脊梁,是我们立世的标杆。

父母都是大学生,自然希望子女能够接受高等教育。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我们迎来了命运的转机。大姐、二哥和我均在1978年考上大学,已从清华大学毕业的大哥,也于同年考入重庆大学继续深造。这样,除二姐当年因生孩子,错失高考良机外,四个儿女都了却了他俩的心愿。而且,大哥所学的机械专业与父亲相同,大姐所学的化学专业与母亲一致,也算“袭冶承弓”了。早逝的父亲,虽没等到这一天到来,但猝然亡故的他,在天之灵定会闻之欣喜。

父母靠拼搏实现的目标,是我们职业生涯的基点。

父母或一段时期或终其一生,从事教育工作。受他们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们大学毕业后,都先后加入了教师队伍。早逝的父亲,虽没亲见这幕场景,但长眠九泉的他,定会对此满意。

父母以行动体现的良德,熏陶了我们的心性。

像父母一样,我们只是平头百姓,没有显赫业绩,且始终甘于平凡。但靠自律,我们活成了善良正直的人。早逝的父亲,虽没亲历儿女成长的全过程,但移居天国的他,定会因此安心。

父亲的一生,虽短暂,却久长。父亲的经历,不复杂,却丰富。父亲的生活,有苦闷,也有欢乐。父亲的精神星空,有愁云,更有明丽。父亲活出了“谦谦君子德”的风范,这得益于他的心,总被良善之光吸引,他的足,总在仁爱路上追寻。

今生,我没有,也根本不可能有机会,见到父亲。父亲的身影,只能,也永远只能,出现在我的梦境。梦中的他,和我说话,陪我们玩耍,那么亲切,那么和气。然而,片刻,只有片刻,他便转过身,离开了,走远了,模糊了,任凭我大声喊,快步追,却没有任何回应。最后,只剩下缥缥缈缈的背影——父亲。

——摘自郑忆石著《绿皮火车:我的回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6年2月版。

一生坚毅的母亲

1.母亲的曲折求学路

母亲是安徽省宿松县人,成长于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家庭。外公先前已有一个十岁的亲生儿子,母亲几个月时,被外公从育婴堂抱回抚养,并视为己出。外公念过初中,靠十多亩薄地和在教堂打杂,养活一家四口。

母亲入小学的第二年,外公领命外出收账,归途中遭遇抢劫,人被打伤,钱被抢光。因伤及内脏,实在无力回天,几天后便与世长辞。出殡仪式上,人们用“心为良田耕无尽,善为至宝用不穷”的挽联,概括他一生的品性。

外公走后,外婆靠薄地维生。母亲晚年,常深情地忆及外婆:“日子紧巴巴,她仍怀菩萨之心,佃户交不起租子从不催讨,从未让上门讨饭的人空碗离开;给我缠足,我两把扯掉,她便任由我了;自己顿顿咸菜下饭,却总给我做蛋炒饭;井水泡的西瓜,她借口瓜凉,让我独享……”

母亲幼年丧父,外婆善良懦弱。小小年纪便饱尝世态炎凉的她,萌发了“自强”的念头。外公生前在两件事上,替一双儿女作了决定:一是接受婴孩洗礼,二是到教会学校读书。他临终前留下遗言:“一定要送小女读教会大学。”然而,因外公早逝,她的求学路,变得曲折坎坷。

1918年,母亲六岁,入读宿松县圣公会(基督教安立甘宗在华教会的译音)办的小学。三年级时,县长来校视察,叫她当场演算较难的算术题,她很快给出了答案。县长掏出自己的钢笔奖励她,并嘱咐校长:“给这个小孩子发奖品。”小学毕业前,一支过路的军队驻扎学校,长官逗她:“走,小姑娘,跟我们打仗去”,她则以“才不去呢,我要读书!”作答。

1923年,母亲十一岁,到安庆圣公会办的培媛女中读初中。所需学费,部分靠外婆变卖首饰,部分靠自己挑花织锦挣得。深知学习机会得来不易,她总是力争每门功课考第一,寒暑假回家,也夜练晨读不辍。到初三时,哥嫂停交学费,逼她考两年制的护校,以期早日工作,减轻负担。但她想读高中、考大学,为此僵持,停学一年。最终,她抗争成功,继续学业,并在毕业时考取全校头名,由此得免学膳费,持续读到高二。

之后,因北伐军全面挺进,交通中断,传教士纷纷返美,学校被迫停课,母亲只得滞留家中。直至中国传教士利用美国教会留下的经费,重组学校(更名为培德女中),她才于1931年,在该校读完高中。

因学校未在国民政府教育部立案,毕业后拿不到官方文凭。是以母亲于1931年,经老师推荐,转读了江西九江的儒励女中。

儒励女中(1873至1951年,由美国女传教士吴格矩创办)开江西女学之先河,在反对“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等封建观念中,助推了中国男女平等的进程。来到这所“规制渐备,文化浸昌”,办学实力雄厚,学风纯正的学校,母亲充分享受着文化知识的滋养。她喜欢数理化和英语,爱好唱歌、弹钢琴,对英语老师推荐的大量课外读物(小说、诗歌等)很感兴趣,“自强”信念随之升华。然仅读了一年,就因交不起学费,面临辍学。经人介绍,她到官太太家中教其子算术,靠勤工俭学,两年后,终获官方认可的高中文凭。

1933年, 二十一岁的母亲如愿考取南京金陵女子大学化学系。彼时,外婆因先后供儿子儿媳读书,几乎耗尽家中钱财,无力承担她的大学学费。而兄长从上海光华大学毕业后,入职烟酒税局,嫂嫂在中学教书,两人收入不菲,“经济条件足以供我升学”。外婆本指望他们出道后,助妹妹一臂之力,但因母亲并非兄嫂的亲妹妹,且“从小受他们歧视”,两人拒绝了外婆的请求。爱莫能助的外婆搂着她,暗自抹泪,反复叨念:“你爹爹要你读大学,你会读出来的,我等你!”

母亲再次面临两难。自入学以来,她一直成绩很好。初中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获免费升学,“我就是想靠读书,毕业后找到工作,接外婆一起生活,摆脱家庭的束缚压迫”。放弃学业?于心不甘。早早嫁人?已受西方文化浸润的她更难接受!继续追梦?前景又如此暗淡。但她深谙“自强须自立,自立须读书”,决心“再难的求学路,我也要走!”

万难之际,儒励女中伸出了援手,条件是为学校义务从教两年后,提供助学金。由此,母亲在该校教初中算术和自然课,金陵女大则因她考取了前二十名,同意保留学籍两年。

1935年,二十三岁的母亲终于跨进了梦寐以求的大学校门!学费解决了,但生活费仍是问题。外婆变卖仅存的首饰,给她提供了有限费用,不足部分,靠她打工挣得。经干堂姐介绍,她到其叔公家做家教;经老师推荐,她暑假到庐山,给冯玉祥的女儿当家庭教师。冯的女儿们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们很敬畏父亲,哪怕正在上课,只要父亲进门,必定快速起身,整齐立于一旁,头微垂,嗓门压低,毕恭毕敬地齐声叫:“爸爸。”

金陵女大号称中国第一所女子大学。它虽为美国教会所办,建筑风格却纯粹中式,校园虽小,雕梁画栋却精致耐看。

它的教学模式按西方标准构建,入学与平日学习,都严格考试,计算积点。1936年春,母亲因跌伤感染丹毒,住院三月余,因此耽误了课程。按规定,没有上课不能算积分,无法参加考试,她只得休学一年。

它的课程设置灵活实际,学生可在第一学年,选择未报考的系,一学期后再确定专业。母亲选了医预科,上解剖课时,一具长头发、瞪着圆眼的尸体,让她毛骨悚然。课后连续两天,她一捧起饭碗就干呕。断定自己不是学医的料后,她定心在“元素”(化学)路上疾走。

它注重学生的素质教育,开设了许多文学艺术类课程,要求理科生必选一门。母亲选了中国古典文学,又喜欢钢琴,学了一个学期,因交不起每月两个银元的学费,遗憾中止。

它注重教学质量,实行全英语教学。母亲英语基本功扎实,课堂上常被老师抽问。老师的问题涉及面广,她的自尊心强,生怕答不上提问,所以每次课前,她必精心准备。课堂上,老师与她,一问一答,自成一景。

大学岁月是母亲最愉快的时光!

她虽穿着打扮不及富家小姐,但因学习努力成绩优秀,很讨老师们喜欢。主课老师蔡路得知道母亲经常头晕,便联系食堂并自掏腰包,每天一碗猪肝汤,供她吃了一月余。周末,几位老师常邀她去自己的宿舍做客。一次,她在老师的床上睡着了,老师因事出门,忘了唤醒她,将她锁在了屋里,老师回来后,一个劲地向她道歉:“哦,我可怜的小猫咪。”

同学沈谱(沈钧儒之女、范长江的夫人)与母亲同系同组,是她的好友和实验搭档。两人性格一急一慢,一起干活时,常常是母亲已完成应求数据,沈同学还在慢条斯理地兑溶液,那不慌不忙的架势神情,让她忍不住大喊:“你快点嘛!食堂都要关门了!”提起好友,她总爱笑眯眯地模仿她的动作:“你不晓得,她的动作有好慢。一口饭在嘴里,上下牙左磨右锉,十来个回合后,才郑重其事地吞下去。”

1937年7月,抗战全面爆发。吴贻芳校长亲率师生,先迁汉口,后抵成都,与另外四所大学组成“华西坝联合大学”。母亲对那段血雨腥风的日子记忆犹新:“战争使我们骨肉分离,东奔西逃,不能在安静的环境里读书;我们若晚逃出南京一天,就会死在日本人手里;因为走得匆忙,我唯一的一口箱子也丢了,里面有你外公珍藏的清朝龙年邮票;日本人在各地乱炸,死伤多少无辜百姓,更是激起了我们对日本人的强烈仇恨……”

1938年秋,母亲参加了国民政府在四川大学举办的大学生军训,并参与救护被日机炸弹炸伤的百姓。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她,面对树枝上挂着的血淋淋的断臂,听着四处的哀号声……深刻体会到:百姓被欺负,只因国家太弱,国家要强大,得靠科学技术和文化知识。

到成都后,儒励女中断了给母亲的资助。靠领取贷金和在化学系当助教,母亲完成了大学最后两年的学业。

1940年1月,母亲终于实现了外公的遗愿,拿到了渴望已久的学位证书。

从六岁读小学,到近二十八岁大学毕业,这条正常只需十六年的求学路,母亲跋涉了二十二年。艰难与成功、汗水和泪水,见证了她向命运顽强抗争的勇气和毅力。她所读的教会名校,其全面扎实的教育,为她的学识、品德、教养和修为,打下了良好基础,也赋予了她日后独自抚养五个儿女,立于社会之林的能力。

战乱中的大学生,毕业即失业,但母亲却无此后顾之忧。因成绩优异,1939年至1940年夏,她被母校聘为化学系助教。校教务长兼化学系系主任蔡路得进而承诺:助教三年后,可享受助学金,赴美留学。但这条深造之路,却由于母亲“不负于人”而中断,起因是她的第一段婚姻。

母亲的初婚对象为金女大一位女职员介绍的一名飞行员。那时,女大学生凤毛麟角,国民党高官中,以找女大学生尤其是教会大学女学生“绷面子”的,不在少数。母亲同学中,选择嫁给达官显贵的不少。但“不当官太太,不嫁有钱人”,却是母亲择偶的基准。

眼前这位对象,本已入读北平中国大学(孙中山等人为培养民主革命人才,于1912年创办,原名“国民大学”,1917年改名为“中国大学”,1949年停办)。国难当头,他投笔从戎,考入杭州的笕桥中央航空学校。母亲敬佩他的正义感和爱国激情,他对母亲则喜爱备至。“除了天上的星星我没法摘给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他这样说,也这样做,却没能给母亲最想要的东西——健康的身体。

认识不久,他便患上了肺结核,该病在当时属不治之症。虽见他不时吐血,但重情重义的母亲,不忍他在身体受损后,再遭情感打击,不顾老师和同学的反复劝说和强烈反对,执意“跳火坑”,并于大学毕业之际完婚。

1940年夏,他病情加重,母亲辞掉教职,陪他回老家四川南川疗养。1941年5月初,他病情恶化,转为肠结核和喉结核,母亲陪他到重庆宽仁医院(现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前身)治疗,并在医院日夜陪护。然而入院仅十天后,他便撒手人寰。

孤单的母亲回到南川,先后在道南中学、道屏中学和南川县中,当化学和英语老师。

1945年,母亲邂逅了我父亲,由此开启了虽仅八年,却深感幸福美满的新婚姻生活。

1947年2月,父母来到重庆。此后,母亲先后任教于重庆市女子师范学校、宁和中学(前身为二十一兵工厂子弟校)、重庆市第一师范学校、重庆市巴蜀中学(原四十一中学)。

2.母亲的为人

母亲思想独立,性格率直,骨子里清高。新中国成立后,因头顶“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帽子,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现实与价值观的抵牾,使她时感压抑,历次运动中,内心深处都陷于惶惑。

在1951年底至1952年春的“三反运动”和1952年夏的“忠诚老实运动”中,她虽自信:没有贪污情节或不忠诚不老实行为,与《条款》所列罪状无任何关系,表明自己“服从党的政策”。但她既未见过如此阵仗,又没“与人斗乐其无穷”的勇气和兴趣,不由得对运动莫名恐惧。

1956年底,“肃反运动”达到高潮。母亲虽与国民党和反动组织素无瓜葛,但自幼在教会学校读书的求学史,让她不由得心虚胆怯——怕被扣上“帝国主义走狗”的帽子,担心子女受牵连抬不起头。

1957年,“反右派斗争”来了。春夏之际,“向党交心、多提意见”全面铺开。面对领导的循循善诱,母亲感觉不说两句,“对不起组织的关心”。欲开口之际,猛然想起一件往事:解放前,她所就职的学校,校长因某个知识问题,与一位教师发生争执,她刚好进门,校长劈头就问:“你说说,哪个是对的?”母亲如实相告。没想到这一回答得罪了校长,她很快就被解聘了。吸取“祸从口出”的教训,她把嘴边的话,生生憋了回去。这样做,虽很憋屈,但也只能从“我如果丢了饭碗,五个娃儿谁来养活?”这一关乎生存的现实考虑。

1958年寒假,母亲参加了“思想改造学习”和“继续反右派”两场运动后,写下了回顾自己如何通过历次运动,力求逐步提高政治觉悟的《自我鉴定》。

她坦承自己“做了帝国主义的顺民”:从小就读教会学校,接受基督教的博爱宣传;信奉专注学习,无须过问政治。她检讨自己向来心软,害怕斗争,只求“基本站稳立场”。她反省自己政治嗅觉迟钝,缺乏发现和分析问题的能力,开会发言很被动,既无力量又无作用,还会犯错。她惭愧自己思想落伍,直至1958年的两场运动,才“由开始时对许多新事物表现得无知,到后来觉悟得到一定提高,逐步克服了固有观点,愿意献身社会主义事业”。

于今回看母亲的《自我鉴定》,有愿意接受社会主义教育改造的真情实意,也不乏迫于“人人过关”大势的言不由衷。但她“阶级觉悟不高、革命斗争性不强”的毛病,却积习难改。

故在现实生活中,母亲一贯以仁爱之心待人,不以阶级好恶处之。

有位叫章忆的阿姨,是安徽安庆人。1943年,十四岁的她参加了新四军文工团。她被打成“右派”前,曾任巴蜀中学党支部书记。被打成“右派”后,还当过一段时间副校长。虽如此,但在视右派为“妖怪”的年代,师生对作为“右派”的她极不友善,直呼她“章老右”。她没课上,没事管,讲话没人听。

母亲调入巴蜀中学后,却与章阿姨有相见恨晚之感。人多场合,母亲会主动同她打招呼,路上见面,总要同她聊几句。她有四子而无女,因此很喜欢我。我那时三岁多,母亲每次带我去她家,都让我喊她的母亲“外婆”,且“一定要喊响,让外婆听见”。老人家听见后,一声“哎,小忆石来啦!”脸上堆笑,抖抖索索打开上锁的柜子,摸出一块糖,塞进我手里。母亲同章阿姨摆龙门阵[2]至天黑,才带我回家,路上她问:“你今天把外婆逗笑没有?”我若答:“笑了的。”她就夸我乖:“过几天,我再带你去。”

还有一位袁姓老师,曾与母亲是第一师范学校的同事。见母亲一人带五个小孩不易,当班主任的他,常组织学生来我家帮忙。

母亲调到巴蜀中学不久,得知他成了“右派”,惊讶又不解:小袁,怎么可能?他那么谦虚,总是笑意盈盈;那么有才,讲课妙趣横生;那么善良,关爱他人如春风化雨……然而,他还是难逃厄运!所幸巴蜀中学急需高质量师资,他被破例调入。再见小袁,母亲很诧异,只不过半年,他就从“春笋”变“秋叶”了。虽如此,母亲还是为他能重执教鞭而欣喜,每次在校园见到他,总要停下来问:“你妈妈可好?工作是否适应?……”一如既往,并无顾忌。母亲还数次带我和二哥去他家,看望他的胖母亲。老太太每见到我们,就用浓浓乡音招呼:“快快快,坐坐坐!”忙不迭地端凳、泡茶,拿出小盘,放上几颗糖或饼干,递给我们。袁老师一人的工资,要养老母,还要供两个妹妹读书,生活并不宽裕。我们去之前,母亲总要叮嘱:“去了不能吃袁婆婆给的东西!”

“文革”中,袁老师惨遭批斗,两次自杀未遂。母亲闻之愕然。萧瑟氛围下,人们同声谴责他“自绝于人民”,母亲却悄悄跑到他家,叮嘱他“一定要想得开,你还有老母亲……”“文革”后期,他与一直倾慕他的四十二中的邓老师结婚,母亲专门送去了礼品。改革开放后,袁老师被评为重庆市特级教师,历史终于还了他公正,母亲由衷地为他高兴。

语文组的陈老师,因夫人被打成“右派”,遂来到小学教书。母亲与两人,似特有共同语言,路上碰到其中任何一位,都会聊上几句。他家三个儿女,取名都拆自夫人的名字,她常与他俩开玩笑:“两个拆字先生,巧妙地将感情融入儿女内心。”

语文组的薛老师,有四个年幼子女,在妻子被打成“右派”后,被开除了公职,只好去河边锤石子、帮人挑煤、搬东西……靠卖苦力来补贴家用。薛老师性格开朗,善吹口琴、拉小提琴。母亲听见他的孩子们和着父亲的琴声唱歌,会说:“几个娃儿像爸爸,性格开朗乐观”,要我们“看见他家的小孩,主动招呼”。

还有马老师。他学习成绩不错,却因家庭出身,高考落榜,到学校饲养场当了“猪倌”。他不认命,想利用业余时间,再度备考。母亲同情他的遭遇,借教科书给他,从不拒绝他的求教;还要我们千万别学有的孩子,直呼其名或喊他“喂猪的”,而是要叫他“马老师”。

“文革”之初,母亲遭大字报围攻,罪状之一便是:欣赏“右派”,拜其母为“干妈”;开会发言时,赞许“右派”的丈夫,并用“右派”言论攻击社会主义;不仅不揭发有问题的人,还同情并与之过从甚密……

“欣赏”“赞许”“同情”,是那个特殊年代,对母亲“无敌我观念”“划不清阶级阵线”的批判,却反证了她的品性:不以政治面貌取人。所以,即便在“批判”盛行的“文革”,母亲也没有写过一张针对个人或相互攻讦揭发的大字报,更没有背后告发人的“恶行”。“不作恶”“与人为善”,是母亲所受教育中,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哪怕在非正常年代,哪怕置身重重压力之下,她都能守住这一底线。母亲以她的言行让我们懂得:生而为人,有获得人尊重的权利;善待落难之人,是为人之基。

对外人,母亲同样热心相助。

“文革”中一个春日,我陪母亲出门办事。踏上山坡石板路,前面几米远,一位六十多岁老者,肩挑煤筐,正吃力爬坡。他身如枯枝,似弱风能刮断,皮鼓青筋,像随时会爆裂。他是那一带专给人送煤的,一担煤百来斤,翻两个高坡,走一里多的路,获三毛钱报酬。我和母亲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他颤抖着双腿,一步一步地往上挪。坡陡坎高,他每踏上一步梯坎,双腿要抖好一会,勉强站稳后,才迈出下一步。眼看还有几步就到坡顶了,他腿一闪,重重地跌倒了,母亲快步上前扶起了他,他却全然不顾头破血流,奔向顺着山坡滚落的煤球,一边捡,一边“哎、哎”地叹气。我们帮他捡完煤球后,母亲掏出三元钱塞给他,要陪他去医院包扎,又转头吩咐我:“守着煤箩筐,等我们回来。”

一个雨天黄昏,母亲牵回来一个小孩,他头发贴在大脑门上,浑身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他是何老师的儿子,才四岁,他妈妈临盆,被急送医院,保姆随往。他一人在家,一不留神,将安装有暗锁的门关上了。进不了门,吃不上饭,他只好在屋檐下,伸手接雨水喝。母亲就将他带到我家,替他擦干头发,换上“大垮垮”衣服,煮了碗面,看着小家伙连面带汤,吃得精光。晚上近十点,保姆来我家,刚从被窝中抱起他来,他便醒了,一个劲地说:“我就在殷婆婆家玩。”

“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类“老古董”般的宣言,母亲却常挂嘴边。设身处地,着想他人,心怀悲悯,关爱贫弱,是她对我们的要求,也是她给我们的示范。

1966年7月,“文革”风暴来袭,几乎在一夜之间,母亲就成了批斗对象。她难以理解:“说我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可我天天干的,却是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工作。”她感到精神压力前所未有的大,常常仰望天空,不时自言自语:“好羡慕天上的小鸟,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火烧”母亲的首篇大字报,张贴在学校教学楼最醒目的地方,标题刺眼,内容耸人。大字报的始作俑者,入职时曾受到母亲的倾力相助,但在“红色滤镜”下,母亲的善行,统统成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拉拢腐蚀”的证据。

大字报认定,父亲解放前在国民党兵工厂当工程师,是有军衔的国民党军官;母亲的第一段婚姻,对方亦是国民党的空军军官。这一切证明,她是两任国民党军官的“官太太”,是凶恶的隐藏极深的“阶级异己分子”。而大字报将母亲的个人隐私(她在交给组织的《自我鉴定》中已写明)公之于众,则让母亲感到难堪和羞辱。随之,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遍布校园,各种骇人的政治大帽,让她更是难以承受。

母亲严于律己,眼里揉不得沙子。当恶意攻讦和侮辱超越了她的承受极限,她选择了自证清白,要以仅存的刚烈,维护自己的尊严。那天,在学校东山坡的崖边,她欲纵身跳下,却被尾随她的教研组同仁何曼加老师(何其芳胞妹),从背后死死抱住了,她苦劝母亲想开些。最终,她那句“你要是这么走了,五个孩子怎么办?”让母亲彻底警醒,终止了那个会让我们痛彻终身的举动。

3.母亲独自抚养我们五兄妹长大

母亲曾在信中对我们说:“如果不是为了你们兄妹五人,妈妈何必在极度困难的条件下挣扎!”

“挣扎”二字,浓缩了母亲为抚养我们,付出的半生艰辛。

1953年5月28日深夜,几位校领导敲开家门,告知她:“郑先生(我父亲)出了点事,我们马上陪你去医院。”母亲当即瘫软在地。“从外表看,你们爸爸还是生前的样子”,这是多年后,她描述当时情形时,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父亲走了,留下四个幼儿。母亲没想到,腹中还有个小生命。半年后,她勉强能下床了,到医院坚决要求打掉胎儿。现实很残酷,母亲很清楚:再添人丁,担子更重,单靠自己,实难养育。末了,医生那句“留下这孩子,是对你丈夫最好的纪念”,打动了她,于是诞生了我——家中的小幺妹。

精神压力让母亲时感窒息,情感打击更让她痛不欲生,但在独自抚养我们的漫长挣扎中,她从未言弃。

父亲走后,家庭收入由每月二百多元,降至不足百元。尽管厂里发了一笔抚恤金(父亲两年的工资)彰其义举,但它远不足以支撑漫长未来的家庭开销。何况,母亲还得向爷爷奶奶隐瞒噩耗,继续给他们寄钱。

一人的工资要维持六口之家的生计,母亲只能精打细算,将钱花在“刀刃”上。

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物资供应空前紧张。居民的粮食定量大减,副食凭票供应且少得可怜。我们饿得面黄肌瘦,母亲心中焦虑。为解决饥饿,她动足了脑筋:将哥姐挖的野菜、捡的菜叶,洗净剁碎后,掺和少量面粉或苞米面,熬成咸淡适中的菜粥;将哥姐种的红苕藤、南瓜叶,切断后,与半搪瓷缸子的大米相混,烧出香味四溢的菜饭。

但当时物资供应极其有限,无论母亲怎样精打细算,仍然左支右绌、十分为难。为给我们解饿,她甚至从自己的牙缝里省,“我哪怕吃只蚂蚁,也要把腿脚掰给你们”。见二哥吃完“大锅饭”回家,还在围着饭桌转,她拨出自己碗中本就少得可怜的饭,给二哥解馋;见大哥一气喝完“高价”骨头汤,她将自己的汤,倒进了他的饭碗;为让我们安全吃那白生生的野菌,她以身试险,一定要自己先尝一遍。

1962年以后,国民经济逐渐好转,物资供应慢慢丰富起来。周末晚饭后,母亲会领着五只“鸭娃”(我们五兄妹)到解放碑,遛马路,赏街景,顺便买点水果杂糖。走在路上,她不时地将手掌向后摆一摆,我立即把小手伸过去。啊,母亲的手真温暖!

饭吃饱了,就惦记吃肉。菜场的鸡鸭鱼肉蛋多了,许多副食取消票证敞开供应。母亲深知蛋白质对身体的重要性,希望家中饭桌上,顿顿有肉露脸。但每月人均十六元的生活费,买八毛八分钱一斤的猪肉,有点犯难,她就用那些富含蛋白质,两三毛一斤的猪杂、猪皮、鱼子、羊肝等代替。

1964年,大哥赴京上大学,家中开销“一分为二”。他怕加重母亲的负担,想通过严控饭量省钱,要母亲每月只寄十五元。其实,他每月仅买定量的饭菜票,就得花十七元五毛。母亲当然不同意大哥的“馊主意”,坚持每月给他寄二十元。知大哥吃饭常不买菜后,她又气又急:“你千万不要过于克扣自己!”又隔月多寄五元,要他“专用于买菜吃。”

“文革”期间,生产停滞,物资短缺,粮油副食甚至蔬菜,都凭票供应。肉每人每月一斤,即便凭票,有时也难以买到。1968年底,每人增供半斤猪杂碎,我和二姐半夜三点多钟就去排队等候。至于鸡蛋鱼类,不是无踪迹,就是抢购时,人海中搏命,耗神魔之力。蔬菜没凭票时,披星戴月去菜场“抢”,乃寻常之事。凭票供应后,隔三岔五,能吃到两三斤又黄又蔫的“青菜”,就谢天谢地了。

二哥下乡后不久便染了病,浑身长满脓疮。回家治疗期间,母亲纵是整日头晕乏力,有限的钱,也要用于为二哥看病和补充营养。因家中只有两人的户口,每月仅供两斤肉,吃肉时,她和我的筷子,都不会伸进碗里。

1969年国庆将至,每人增供二两鲜鱼。那天,我排队一个多小时后,提回四两鱼交给母亲。她将鱼一分为二,肉切片,泡萝卜作俏头,炒了半碗鱼片;骨头加水,熬了小半锅鱼汤,还自嘲“一个螺蛳打了十二碗汤”。吃饭时,见我只搛泡萝卜,她便挑出鱼片,硬塞进我碗里。

母亲患风湿瘫痪病住院后,每逢医院卖肉菜,她买一份,但坚持让我多吃,我却不肯。于是,小而薄的几片肉,在我和她的碗里来回过招,又常常是我在她“听话,吃了!”的命令下,将肉片扫尽。

改革开放后,随着物资供应好转,市场丰富起来。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各种票证全面退出历史舞台,母亲无需再为吃穿发愁。但年逾八旬、体弱多病的她,操心最多的,依然是我们的身体。

谁回家比预定的时间晚,她会一直盯着房门。门开了,见我们进屋,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吃饭了没有?肚子饿不饿?”在饭桌上,她的目光总爱关注我们的饭碗,还不时颤抖着手,一边递菜盘,一边说:“吃菜啊,不要光顾‘刨饭’!”

人靠衣裳马靠鞍。在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穿新衣之难,是不亚于吃饭的。

从20世纪60年代到改革开放前,布料一直凭票供应。每人每年的布票,三年困难时期为四尺半,1964年经济复苏时,调到九尺。“文革”期间,在四尺半至一丈五尺之间浮动。买一条棉毛裤,需六尺半布票。也有不收布票的布和针织品卖,但价格翻倍,如棉毛裤,凭票五元多,不要票十一元多。为给我们保暖和撑门面,母亲动足了脑筋。

新旧混搭,编织“棉毛衫裤”

她翻出我们穿烂的汗衫,要大哥积攒厂里发的线手套和擦手用的棉纱,让下乡的姐姐到县城收购棉线团,令在家的我理顺旧棉线。一番拆旧搭新后,她忙活起来:走街来回的路上,开会听报告的间隙,黑漆漆的影院里,白瘆瘆的病床上,她的手中,总有舞动的毛线针,手指间,总有游走的棉线,哪怕手臂酸得抬不起,哪怕眼睛困得睁不开,也不会停下。每人两套线衣裤,从她手中飞出,严冬中的我们,顿感身暖。

大哥在京患了重感冒,母亲想到他“除单裤外,只有一条破棉裤”,便满大街寻购,买到一斤半少要工业券、相对便宜的粗毛线,又拆掉父亲生前穿过六年、自己小心保存的旧毛衣,新旧毛线搭配,花了三个晚上,为大哥赶织出厚毛裤和长围巾,免他再受严寒侵袭。

哥姐下乡后不久,母亲住进了医院。想着秀山冬天冷,哥姐衣单,她便“尽最大的力量和耐心,给他们织线衣线裤,坐着不行,就躺着织”。为赶时间,她常常凌晨四点就开干。

自学裁剪,补旧衣缝新衣

1964年8月,大哥将赴京读书。行前,母亲给他置办衣被,用完了全家人的布票。我们盖的被子、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国庆三天假,她在朋友家的缝纫机上,埋头补包单和破衣烂衫,足足忙了两天半。

1969年,二哥、大姐要上山下乡。之前,三个女孩的衣服偶有混穿,被子多合盖。如今,须各自添衣置被,开支不小,母亲只能动用所剩无多的抚恤金,买布自己缝制。那段时间,夜里三点多了,我还能听见剪刀的“咔咔”声,缝纫机的“哒哒”响。被套床单、内外衣裤、棉衣棉背心……她硬是在月余时间内赶制出来。二哥下乡的前晚,她给他赶织毛背心,通宵未眠。

不辞辛劳,给我们做鞋

我们小时候穿的鞋,多出自母亲之手。夏天,她带我们围坐在一张破门板边,教我们一层一层地往旧布上刷浆糊,再贴在门板上,做成一张大大的布壳。然后,她搓麻绳、找布料、剪鞋样,再找鞋匠纳鞋底、缝鞋面,并在鞋头镶拼五个小圆皮。自制的布鞋,虽难以与买的媲美,但鞋头盛开的小花、鞋身厚实的帮面,却韵味十足,而且耐穿。

大哥在京读书时,怕布鞋磨破,常年穿胶鞋,母亲去信嘱咐:“你还有布鞋,为什么不穿?胶鞋虽比布鞋耐穿,但时间长了很闷,容易得湿气,转成风湿不易治好,尽量穿布鞋!妈又给你做了两双,托人带来了。”

二哥、大姐在乡下干农活,鞋子坏得快,于是常常打赤脚。母亲得知后,翻旧布、找材料、寻鞋匠,一番忙碌,赶在一位知青返乡前,为三人各做了一双布鞋,并让他捎话:“给他们几个说,尽量少打赤脚。”

从小到大,尽管我们衣着过简,却不寒酸;虽不光鲜,却显雅淡。密密缝,件件暖,母亲用她勤劳的手,为我们撑起了御寒的伞,织就了生活的斓。而她自己,临近过年,却没有换洗的外衣;一件旧袄,一穿就是十年。

我们五兄妹,身体都不怎么好,母亲为此操碎了心。

1954年5月,母亲随任教的学校,从渝中区迁往北碚区。校区坐落在团山堡,生活不便,医院尤远,我们尚幼,生病难免。逢此时,她格外辛苦。

大哥八岁时,一天晚饭后去爬竿,直上直下几次,剧烈运动引起腹痛,后竟至直不起腰的程度。母亲背他到医院,看急诊、住院,所幸不是急性阑尾炎。大哥住院四天,母亲课后就往医院赶。出院时,母亲带他到街上,买了一碗他眼馋已久的豆腐脑。“妈妈坐在小桌边,笑吟吟地看我吃。我问她:‘你啷个不吃?’妈妈没有说话,只问我:‘好不好吃?’”二十多年后,大哥回想当年,依然泪光闪闪。

住进新盖的房子,墙壁湿得渗水。小孩子睡觉贪凉,喜欢将腿脚靠壁上。不久,两个姐姐患了急性关节炎,发高烧,手指关节红肿,膝盖肿到穿不进裤子,痛得打哆嗦。

母亲忙将她俩送到医院。一番治疗,二姐痊愈了,大姐仅稍有好转。听说中药有效,母亲便背着大姐,往市里最好的中医院赶。大姐快十岁了,身体已抽条,怕她脚尖碰地引起疼痛,母亲背着她,身体弓成了问号。上下车时,母亲双腿打战,大姐嚷:“放我下来,我自己走!”母亲回:“莫要动,趴好!”在车上,母亲用棉袄包着大姐的膝盖,将她的双腿放在怀里,唯恐车急刹时碰到。医院没有儿童病房,大姐住进了成人间。母亲要回去上课,只得托付同病房的阿姨:“我家里还有四个小的,麻烦你们帮忙照应一下!”几天后,大姐收到了母亲的信,第一句就是:“幼如儿,妈妈回家几天了,心里一直很挂念你……”经月余医治,大姐膝关节的红肿消了,但不久便再度复发。得知西南医院(第三军医大学附属医院)医疗条件更好,母亲又先后两次,送她到该院医治,最后总算基本治愈。晚年的大姐,每忆及此,都不禁哽咽。

二姐七岁时,有天夜里上吐下泻。深更半夜,没任何交通工具,又不忍打搅同事,母亲叫醒九岁半的大哥,背起二姐直奔九院。一路上,二姐腹泻不止,母亲和大哥的手上都沾了污物。母亲一溜小跑,大哥咬牙坚持,半小时后,总算到了医院。接诊医生见状,埋怨母亲:“妹妹的脚都触到地上了,怎么能让这么小个娃儿背来?!单位就不能派个人帮忙?”母亲忙说:“娃儿突然发病,恁个晚了,不好打搅别人。”

二哥一岁半时,因保姆给他喂了生米羹,不停地拉肚子,吃了两个多月氯霉素,总算止住。但该药伤胃,杀白细胞。二哥经此折腾,彻底成了白面猴腮。验血结果出来,白细胞指数低到有生命危险的程度!母亲就每天下厨,做菜肉粥喂他。那时的肉松,堪比如今的佛跳墙,母亲咬牙跺脚,一买就是两三年,每天早饭,舀一大勺,放二哥碗里。他长大后割扁桃体,术后因血管缝合问题,出血厉害,又因流出的血不能口吐,只能下咽,导致失血过多,差点昏倒。那段时间,母亲除了在医院守候,还到农民集市买高价鸡,炖汤送到医院,直到二哥痊愈。

我半岁时,患了急性腮腺炎,“腮帮肿得像多长了一张脸”。母亲抱我到九院急诊,医生的回答千篇一律:开刀!想着我才丁点儿大,开刀会不会有生命危险?长大后,脸上脖颈上会不会留疤痕?母亲又愁又急,抱着我在门诊大厅团团转。一位大嫂见状,告诉母亲:北碚街上有位老中医,用药敷红肿的包块,很灵。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穿街走巷,一路打听,总算寻到这位“再世华佗”。果然,用药不到两周,我的脸和脖颈就恢复了原状。

儿时,我脑海中留存最深的景象是:发烧躺在家,课间铃响了,房门开了,母亲气喘吁吁地一脚跨进门,她扶着我的头,端碗温开水,将药片放我嘴里;她牵着我爬坡上坎,到外科医院打针,我的手上,满是她手心湿漉漉的汗;无数个夜晚,她喊二哥起夜,疲惫而耐心地声声唤,待二哥重新钻进被窝,她一边替他掖被子,一边喃喃:“不要乱扳!”

即便我们已经成人,母亲对我们身体病痛的操劳,依然如故。

1975年盛夏,流感来袭,我们相继高烧,唯独母亲没有倒下。担心她被传染,我们要她到朋友家的空屋避几天,或到自贡大哥处休息。她哪里肯!三十六度的室温下,一个人烧饭弄菜,忙里忙外,直到约一周后,我们陆续从床上爬起来。

4.母亲对我们的教育

生活上,母亲是慈母。教育上,母亲却是严父。

她爱学习,信奉“知识改变命运”。

她求知欲强,不仅自己活到老学到老,还时常告诫我们:“业精于勤的手段是不断学习。”这是她给予我们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们因此终身受益。

对我们的学习,她有几条“零容忍”的禁忌:上课不听讲,回家问她;作业拖拉,临睡前赶做;考试前不复习,临时抱佛脚;考试结果不理想,不认真找原因。小时候,我们最怕她在饭桌上考察我们的学习,若未达到她的要求,她会板脸,我们会难堪。

大哥上高一时,有天下午课后,与同学在教室打扑克牌,不亦乐乎。突然,母亲闯了进来,大哥吓得魂飞魄散,一溜烟从后门奔逃。母亲一言不发,步步紧追,来到半山坡,她语气中透着威严:“成龙成虫,自己决定!”响鼓不用重锤。此后,大哥再也没在课余时间摸过牌。

大哥考上大学后,母亲精心保留了他的高中毕业的会考成绩单,不时拿给我们看,还定期向大哥通报我们的考试成绩。她以这种方式督促我们:向大哥看齐。

“文革”来了,学校全部停课,她不信“知识越多越反动”那套,总说“书读了,到时候总是有用的”。她鼓励我们读书看报学点东西,要求当库管员的大哥“安排学习时间,多学一些机械方面的理论知识。你只学过俄语,还得攻攻英语”。

她耐心纠正我们信中的错别字,告诫我们:“当老师要说好普通话,严格区分前鼻音和后鼻音、平舌音和翘舌音。”

母亲尚自立,常说:“自助者天助。”

精神上,她要我们学会独立思考,不要随俗沉浮、同流合污。“文革”中乱象横生,她给大哥去信,提醒他:“各种问题都要独立思考,许多事未搞清楚前,不要急于发表自己的意见”;告诫我们:“不要别人干什么,就跟着去干什么。”

生活上,她强调“尽可能靠自己解决困难”。在北碚时,买菜不便,她就教八九岁的哥姐,在山坡上开荒种菜,浇水施肥;买煤不便,她让哥姐利用周日,到缙云山捡枯枝、刨松毛。三年困难时期,她遣哥姐到郊区,挖野菜、抓小鱼;在住家周围的坡上坡下,种易生长又能填肚皮的蔬菜。

母亲有骨气,爱说:“竹有节,人有志。”

尽管家庭经济十分困难,她却多次拾金不昧,还两次主动将发错的工资退回。即便是应得的,她也会礼让。1963年单位调整工资,当她听说有人为此哭闹,想到自己是教研组组长,要带好头,便主动提出“我这次就不提工资了”,将难得的机会让出。1969年哥姐下乡,国家给予家庭困难的人相应补助,她却因“不愿意增加国家负担”而拒绝申请。

她特别强调:“女孩子不能当寄生虫,要靠自己获得经济独立。只有这样,才能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成为生活的主人。”她这样要求我们三姐妹,并以自己的身体力行,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母亲爱劳动,常说:“劳动创造生活。”

她将做家务,视为培养我们良好生活习惯的开端。谁偷奸耍滑,她就会严厉批评谁,即便我们偶尔贪玩,忘了该完成的活儿,她也会垮脸,并教育我们:凡事要分轻重缓急!耍还不容易,做完该做的事,再去耍,也来得及。谁积极主动,她便会夸赞谁。我们在外求学,她来信要求我们:主动做宿舍的清洁,不要偷懒。

母亲重德行,爱说“护短莫教子”,躬行“正人先正己”。

她用“心中有德”的戒尺敲打我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怕无人看见,也不能伸手,不能心存侥幸。大哥上大学后,被指定为班级生活委员,她马上去信:“你作为生活委员,一定要公私分得很清,不可有丝毫差错。”正是母亲的垂范和提醒,使我们自幼养成了清正习性。

她要我们诚信,说:“人无信而不立。”小时候,我们若撒谎,她会非常生气,拉长脸训斥:“不老实的人,长大后不会有什么出息!”大哥在工厂时来信谈到,同事中一些人,用重复计算加班时间的办法,积累休假。她去信说:“老实人多吃亏,这是事实,但我觉得刁滑奸狡,并不是什么好品德。我也不愿你们学那些。”

她要我们宽容,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我们在外同人发生矛盾,她总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先检查自己,有没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若我们受了委屈,她爱说“有容德乃大”,劝我们“莫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她要我们懂得感恩,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我们若受人关照惠顾,她总问:“还情了没有?这不是单纯的‘礼尚往来’,而是要记住别人的情感付出。”大哥拿到第一笔工资,她马上写信给他:“给你舅娘寄二十元钱去。尽管他们对我很苛刻,但也给过我学费。”

她注重培养我们兄妹间的感情,说:“兄弟姐妹是手足,血浓于水”,努力营造家庭的和睦氛围。大哥是长子,母亲特别注重培养他的责任感和关爱精神。大哥也没辜负母亲的期望,尽力照顾弟弟妹妹们。大哥的表率作用影响着我们。我们之间,谁生活有难,他人会及时施以援手;谁心情不悦,他人会随时开导。母亲临终前“以后几兄妹要更团结”的嘱咐,我们做到了。

行为规范方面,母亲同样严格要求,常说:“好习惯靠日积月累养成。”

吃饭时,她不许我们端着饭碗出门。饭桌上,她要我们左手必须端着饭碗,不准说话,咀嚼时不能发出声响,喝汤要轻啜不能弄出动静,夹菜不准筷子在碗里“拨草寻蛇”,盛汤不准用筷子“水底捞月”……

日常生活中,她要我们懂礼貌,有公德心:遇见熟人,主动打招呼问好;别人介绍不认识的人,要落落大方,而不故作娇羞;写信时,无论是封面还是内容,要加上称谓而不直呼其名;不能当着别人的面,抠鼻子挖耳朵;进出房间,进去要敲门,离开要轻轻带上门;衣衫不整,邋里邋遢出入公共场合,是不尊重人;随地吐痰、公共场合大声说话、排班站队“插轮子”,是不懂规矩……

1993年,当八十一岁的母亲,用抖动不停的手,写下“在自己的一生中,虽经历了无数坎坷与磨难,然而自强、自信,无愧于心的信念,从未消失过。也正因为有这些信念,才使我跨越了一个又一个难关,把你们五兄妹抚育成人”时,她的心是欣慰的、平静的,也是骄傲的,即便到了天堂,也可以自豪地面对父亲。

上苍残忍,夺去了我们父亲的生命。上苍悲悯,赐予了我们仁厚的母亲。因为有母亲,我们才未因父亲早逝,过得凄风苦雨。靠母亲无私辛勤地养育,我们长大成人,活得平淡而充实。芸芸众生中,母亲是常鳞微介;而在儿女心目中,母亲则是大海、是峻岭,她独自守护我们近半个世纪,她在,家就在,我们就身暖心宁。

母亲对父亲的思念,几十年从未淡化。在她生前,我们多次发现,每年接近五月底,她总要拉开红色大书桌的抽屉,一言不发,神色黯然地寻找东西,但我们从未认真想过是何原因。直到有一天,大哥突然说:“爸爸是五月下旬出的事吧?”对!是五月底。原来,每到父亲忌日,她都在独自怀念自己最亲的人。而我们作为儿女,却没想到这一层,没有体会到她在这一天里,内心该是多么的难过和伤心。随着岁月流逝,她日渐苍老,但她的这份思情,却愈发深沉浓郁。

父亲是在鲜花盛开的五月离世的。像是冥冥中有感应,母亲也在这个时节,去了遥远的天国,与父亲团聚,重又放歌绵语。母亲生前酷爱大自然,如今,我看见野花、池鱼、小鸟、彩云,就似享有她无边的爱、感受她丰富的情……母亲,您没有走,您还在儿女的生活里!

——摘自郑忆石著《绿皮火车:我的回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6年2月版。

绿皮火车:相随半生的长情

动车、高铁问世前,绿皮火车是人们远行的主要交通工具。

小时候,听哥姐唱《馋死人》:“资阳的豆瓣舍,内江的糖哟喂,那个糖又甜啰喂,豆瓣又香哦。一列火车开过去哟,那香味儿甜味舍,满车香哟喂哎……”我会问:火车是什么东西?长啥样?

八岁时,第一次看到火车。那天母亲带我们在山城电影院看电影,散场后到两路口,远眺菜园坝火车站进进出出的绿色长龙,就想:火车躺着都能跑,坐里面,肯定好耍。母亲告诉我,火车比汽车跑得快多了。打那以后,每每走路累了,就会盼:来个火车坐就好了,呜呜一声就到家。

十岁时,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火车。大哥赴京读书,全家人去送站,趁列车员不备,我和二哥蹿进车厢,里面热浪袭人,瞬间浑身淌汗。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们东摸西瞅,无比新鲜。转年,大哥放假回家,我迫不及待地问:“坐火车很安逸哈?”他脸色蜡黄,强打精神回道:“两天两夜,腿僵脚肿,头晕恶心,一点都不安逸。”但这,丝毫未削弱我对坐车的兴趣。

后来,学会了苏联歌曲《山楂树》:“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里灯火辉煌……”那般意境,深深地吸引着我。学会了“火车在飞奔,车轮在歌唱,装载着木材和食粮,运来了地下的矿藏……”那股激情,深深地感动着我。每次路过火车站,听到车轮碾压铁轨的“咣当”声,我便在心里念:啥时能坐里面?

1978年考上大学,终于可以坐火车了!从重庆到成都,坐了一宿硬座,下车后还沉醉于亢奋中,全然未觉疲倦。寒假返家,母亲问:“第一次坐火车,累不累?”我答:“没过够瘾!”

大学毕业,去了北京,在铁道部通号公司工作,后考入中国人民大学读研,毕业后到上海华东师大任教。每逢探亲假或寒暑假,我都必回重庆探望和照顾老母,因此,从1978年算起,到2000年母亲去世,成都、北京、上海和重庆,我 来回跑了二十二年,也与绿皮火车结下了深缘。

1.购票难

那时的绿皮火车分特快(T字头)、直快(Z字头)、慢车(标数字)三种。乘车难,始自购票,前两种尤甚。

购票难,多在特殊时段。春运时段,酷寒中哆嗦着排队;暑期临近学生返校,烈日下淌着汗排队。运气好,候两三个小时;运气差,坐一宿甚或一两天。

异地谋生的农民工,春运期间购票,总是格外艰难。

归乡路漫漫,他们常需多次中转。尽管铁路机构设立了专门的购票区,但中途很难买到坐票。归心似箭的他们,能买到站票,就“阿弥陀佛”。

城里人购票则相对容易,可在单位或学校预订,或托熟人帮忙,我从重庆出发,就靠大姐同学李光群和学生许惠英。但人地生疏或临时遇变,照样干瞪眼。

1987年7月,我们陪母亲到昆明旅游。为购买返渝车票,先生凌晨三点便去车站排队。八点开始售票后,广场顿如开锅水沸腾,“黄牛”(票贩子)又趁势捣蛋,人群里挤来推去制造混乱。眼看队伍要被冲散,排后面的人,胸腹紧贴前人脊背,人肉铜墙严防加塞。先生后面,几个十来岁的女孩,“哟西、米西”地咕噜,他猜是日本人。女孩们大约从未见过这场面,慌乱中上演“全武行”,齐齐死拽他人的衣领袖子,一副行绑架的阵势。先生背后那位,更是双臂死死箍住他的腰杆。他别扭不适,转过头:“你靠着站就好,莫抱这么紧!”女孩没听懂,反而箍得更紧。好在众志成城,前后都买到了票,皆大欢喜。末了,他朝女孩笑笑,她鞠躬回礼,嘴里念叨什么,没听清,好像尾音是“马斯”。

说起购票难,常出差跑业务的先生,自有门道:在外地乘坐火车,要动番心思,先找黄牛带进车站到相应站台,再搭讪列车长或列车员,三五十元人民币开路,安排在餐车夜坐或乘务员的宿营车睡觉,他们则去其他地方混一夜;有一回,遇到个胆小的列车长,“怕我事后乱吹,把他给卖了,还随手塞给我两罐八宝粥堵嘴”;实在没辙的时候,也会跟着熟人钻进行李车,蒙混闯关……

1989年暑假,我由渝抵沪,再由沪返京。此时,距开学仅一周,又正值学生返校和新生报到的高峰,一票难求。先生辗转找了个“黄牛”,从货运口把我带上了车。我随口一句:“天真热。”“黄牛”说:“我去给你弄个西瓜来。”我笑笑,没当回事。过了一会儿,“黄牛”竟真的抱了个西瓜回来,气喘吁吁地递到窗口,抹一把汗,没要瓜钱就走了。我不由得想:还是个厚道人呢!

2.上车不易

票到手了,上车仍需履险战难,春运期间尤甚。

最苦莫过农民工!丈夫手提肩背行李,妻子怀抱腰拴幼儿,大孩子牵着小孩子,老人紧紧跟在后面……一家老小,人海中左冲右突,缓慢前移。

我的上车,非身累,而是心苦。

母亲第一次送我的情形,铭心刻骨!1982年8月底,我赴京报到。那天下午,火球悬挂半空,暑气欲蒸熟万物。站台上,母亲嘴唇抖动,泪如滚珠,直到发车铃响,她才松开紧紧抓着我的手。几天后,我收到大姐来信:“那天出站台后,妈妈一直在哭。昉昉(大姐儿子,当时近五岁)捏着她的手使劲摇:‘姥姥,您不要哭了,小姨到北京后还要回来,回来给您买个大西瓜。’”

后来,每次从重庆乘车离家,心境均似煎开的油锅。临走前几天,母亲把路费硬塞我包里。我取出来,她又塞进去,反复几次,直到她生气,我无奈接受为止。临行前夜,总能听到她的喟叹。出门当天那顿饭,她总会坐桌前,看着我吃,嘴里叨念“多吃点”。

母亲七十七岁前,腿脚尚灵便,每次离家,除春运外,她都执意送我到车站。我家在坡底,去火车站得先爬两百多级梯坎,到马路后走两站路,再乘长长的缆车到火车站。她气喘吁吁,我自责心疼,又不敢劝。

进得站台,若列车员允许,母亲会跟进车厢,亲见大哥放好行李才放心。离开车尚有近半个小时,她就一直候在站台,注视着我,欲言又止。火车启动后,她在哥姐搀扶下,只手挥动,双腿颤巍,碎步撵车,白发飘飞……直到跟不上越转越快的车轮,直到火车拐弯。

母亲渐渐衰老,不能再送我到车站。但从我走出家门那一刻起,她便站在六楼窗口,等我走出单元门。她一直在招手,一直在拼命放大音量喊:“到了写信!打电话!”

2000年2月26日,那是母亲最后一次在六楼窗口相送。那天,她在二姐的搀扶下,挪到窗口。我下楼后,习惯性地回头,她的手在微摆,嘴在轻动,我听不清她说什么。我将要拐入大路了,仰头回望,她还立在窗口,手还在摆,嘴还在动。我朝她喊:“回去吧,一放暑假,我就回来……”

没想到,半月后,母亲便住进了医院。更没想到,仅差四十天就满八十八周岁的她,就此驾鹤西去,永不复返! 二十多年来,每当想起那些情景,想到因自己远离,搅乱了母亲晚年的平静生活,便泪如雨飞,心似箭穿……

从前在丰台工作的时候,春节前自京返渝,上车如同登山。

工作单位在丰台南,出发得先从丰台站到北京站。“北漂”同学知我有难,总是不遗余力送站。张坤住在丰台北,有一次,他提根扁担,便前来“移山”。包亚灵住在王府井,与北京站近在咫尺。即便如此,为攒气力送我,她要多吃半碗饭。一次,她好不容易将我“塞”进车厢,回头一看,本要带上路的一箱柿子还趴在站台。离发车不足十分钟,她隔着窗玻璃,挨个窗户唤我,在零下五六度的天气里,头冒热气,脸垂汗珠串。

从上海出发,自是先生相送。一次,他睡得懵懵懂懂。忽地,闹钟炸响,他一个激灵,翻身立起。结果大脑缺血,当即晕倒,一场相送,就此泡汤。

列车终于启动了,嘈杂声渐渐远去。伴随“呜呜”的汽笛声、车轮“咔咔”的节奏响,“朋友啊朋友,列车就要开动,我将和你一路同行……”歌唱演员左纯的声音,灌满车厢。

3.硬座、硬卧、软卧和短途闷罐车厢

一列火车十八节车厢,除餐车和宿营车(列车员休息车厢),分为硬座、硬卧和软卧三类。

硬座车厢最多,约十至十二节,运载的乘客也最多,有座无座的,都窝在那里,活脱脱列车“贫民窟”;硬卧就舒适不少,但全车只有四至六节,资源有限,购票超难,属于“中产阶级”;至于软卧,全车仅一节,那是“共产主义天堂”,那个年代,老百姓想一想都感觉奢侈,打起光脚板也撵不上。

乘客的旅途体验,也据此分为三六九等。

最苦莫过站客(买到的是无座车票)。他们挤在硬座车厢的过道或车厢连接处,逢列车停靠、旅客上下车、送餐车或食品车经过,须笔挺站立,身体紧贴座位,或面壁车厢板。车行一路,他们被推得摇来晃去,疲乏劳累,远非有座有铺的人所能体验。

某个炎天,一位肥头胖耳、打着光胴胴(赤膊)的男士,汗流浃背地在拥挤的车厢里,左冲右突。来不及避让的站客们,个个火冒三尺:“把我们当揩汗擦背的毛巾了,你缺不缺德呀!”一个冬日,一位身着皮夹克的男士,在身着毛呢服的人群中,钻进钻出:“我就喜欢往这些人堆中‘拱’,钻出来,皮夹克锃亮!都不用上油啦。”皮甲男将站客们的衣服,直接当作毛刷,还不无得意地炫耀。

有座的乘客,待遇改善不少。便宜了脚底板,却苦了腰杆,几十个小时坐下来,腰部“板结”,年轻人挺得住,不当回事,老年人就苦不堪言了,尤其那些有腰疾的。

遇到酷暑天,降温全靠车厢顶部的摇头扇。可它经常扯拐,时停时转,或盯牢一个方向,只吹风不摇头。列车员也没辙:“歪脖子,常犯。”想想也是,我们大家都歇着,就它忙乎,还得三班倒,坏了又不算“工伤”,难怪“没劲”!

部分乘客吹不到风,只好开车窗。窗开大一点,狂风就扑进来了,小桌上的食品、茶杯、小人书、用具……瞬间乱了分寸,四处逃窜。遇到蒸汽机车加速,车头的烟囱,像吐着黑云的喷泉,迎风坐着的乘客,被细煤渣不断吻面,不多会儿,黑芝麻粒儿贴一脸。

盛夏时节跑长途,格外难熬。那年夏天,先生从昆明返沪,两天三夜,坐了五十多个小时。车到终点,身上一层油,汗都排不出,闷烧得慌,发誓“再不出远门了”。然一有任务,还是得去跑,人在江湖,继续“挨刀”。

硬卧车厢虽不似软卧“十亩地一根苗”般稀罕,但对一般人,还是一种享受,能进硬卧,赚大发了,乐滋滋自不待言。上车后,放好行李,换好车票,便可或靠或躺,放松休息。入夜后,少数没瞌睡的,扯山海经,摆龙门阵,优哉游哉。

软卧车厢是乘坐的“天花板”,能享受软卧的,得有一定的级别,尊称为“领导”“首长”。这类人气场十足,边上总有几位年轻人伺候。上下车,轿车直接开到站台车厢口,无需“与民争道”。吃饭点菜,小推车送上门。出门如厕,随从呼前殿后……车厢内,过道铺地毯,厚窗帘垂地,单元门紧闭,一切都显示着气派和森严;车厢两头,列车员把守,不准闲人穿行窥探,安保措施非常到位。

硬座、硬卧、软卧是车厢主流。此外,春运期间,还有临时加挂的短途闷罐车厢。我没坐过,先生坐过,听他说:里面人多,大家都席地而坐,没饭吃,没水喝,没厕所上……只有几个小窗口供出气,那叫一个难受!

我仅坐过一次行李车厢,还差点闯祸。

那年,返京时间太紧,购票无望,大姐托人设法,送我进了行李车厢。车厢里虽闷,但仅我一人,倒也没觉得难受。火车每到一站,我便跳下车,伸腰透气。车入北方大平原后,一次临时停车,我眼睛盯着地面,待小石子都纹丝不动后,一跳而下,结果差点摔个狗啃泥。司炉奔过来,大声喊:“车还在走,你就往下跳,太危险了!晓得不?!”

我不敢开腔,他继续教育:“看过《铁道游击队》吗?没见他们跳下来,都要随火车跑几步吗?火车在完全停住前,即使微小滑动,都有强烈惯性,人跳下来原地不动,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都正常。”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庆幸自己那天没出事!否则,害己害司机,还害了带我上车的大姐学生燕宇。

4.吃喝

不知不觉间,到了饭点。吃饭于大部分乘客,就是填饱肚子。

方便面最受欢迎。但收入有限者,即便售价一元,也不是都舍得掏钱的。常见两人共吃一袋面,把调料包撕开,先放进水里晃荡,再放进口里吮舐,唯恐丁点浪费。也曾见对座的一位老太,津津有味地吃别人剩下的几块瓶装糖水桃,吃完后,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再将玻璃瓶放入随身的布袋。

自带馒头干饼的众人,就着开水,容易下咽;没开水,就以唾液干咽,不时被噎得鼓睛暴眼。

卖盒饭的送餐车推过来,早餐稀饭馒头或面条。中晚餐盒饭,菜品两三种,分量旺实。但价格的涨势有点像脱手气球,早餐从最初的两三元涨至十元,中晚餐从最初的五元涨至二十元。那会儿,月入几十、百把元的人居多,吃盒饭有点奢侈。所以,买者多为出差人。一般拖家带口的,都自带吃食,偶尔为孩子调换口味,才舍得买一盒。

后来,火车经济搞活,卖食品的小推车出现了,“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来来,收收腿!”白天车停大站,窗外“包子馒头豆腐干,香烟烧鸡大猪蹄……”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天南地北的乘客,吃饭各有喜好。

有些人精细,喜欢自带酒菜。晚饭时,几包油纸铺开,猪头肉、卤猪脚、红烧蟹、四喜烤麸……抿一口小酒,嚼几颗花生米。肉香酒醇,全不顾旁人喉咙咕咕作响,口水内卷。酒足饭饱,再点上一根烟,接着便闷头酣睡。啊,真是乐胃(舒服)。

有些人简单,上车就买买买。方便面、面包、火腿肠……小推车上的食品,基本包圆,列车员的奖金,全指望他们。一路嗨吃,吃剩的,下车背回去?才不呢!车到终点,胃里盛不下的,就统统留给车厢。可够列车员打扫的,不过想到有奖金进账,也就快乐地累着。

旅途中,喝水是难题。

刚发车时,车厢过道尚未“插葱”,能享受列车员挨座送的几壶水。

运输高峰期,过道和车厢连接处站满了人,列车员根本过不去,想喝水,得待火车到站。车刚停稳,列车员提只大水壶,朝水车飞奔。随后,给乘客伸出窗口的大杯,挨个倒半杯。

水有了,得品酒般轻啜慢饮。一则水烫;二则没水可续;三则一气喝光,去厕所要出力流汗,一进一出不划算。再说硬座车厢,厕所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人缝中费劲突围,门外却排一溜。憋急了的,腮帮紧绷,双腿轮换,又抖又闪。个别人“王八退房——鳖(憋)不住了”,“咚咚咚”猛捶门:“喂,我说里面的,能不能快点!!!”

卧铺乘客饮水,近水楼台。

车厢连接处有个小锅炉,列车员铁铲喂煤块,钢钎捅炉膛,炉中火放光,开水补给便当。我常望着炉里的火光,想起《沂蒙颂》:这要是一锅鸡汤,就提劲了。

炉内的水,白天懒洋洋,半夜劲头足,“扑通扑通”的声响,常引我爬起来灌满暖瓶。

卧铺车厢也闹水荒,只因在站台补水,给水龙头与铁炉进水口无法对接。逢此时,洗漱、喝水、泡茶、泡方便面……统统停摆。车厢加满水后,立马恢复了活力,过道里,人们走来走去,脸露满意。有人把用水当大锅饭吃,水龙头拧到极致。见“哗哗”水流,我会嘀咕一句:“能不能开小些?”

5.睡觉

天黑尽了,瞌睡来袭。

无座乘客自然最惨。头倚蛇皮袋,身趴被盖卷,曲如弓虾,蜷若刺猬,频频点头,鸡啄米一般。最挤时,人得金鸡独立,双脚不能同时触地,也就没法闭眼。瞌睡来慌了,恨不能眼皮内支棍,人堆上行眠。

有座的乘客境况较好,开始还能坚挺地坐着,慢慢睡意上头,也就东歪西倒,头偏到邻座的肩上或背上去了。更有甚者,连哈喇子也一并带过去。当时浑然不觉,回到家,换衣时才发觉:噫,肩上咋多出几摊臭口水?!能一觉睡到天亮的,属有福之人。常常是睡到后半夜,醒了,想睡又睡不着,难受至极,只能看着手表,挨到天明……

硬座车厢的乘客,还得提防小偷夜袭队。凌晨时分,三五成群,一路扫货,挨个问候,且只光顾“上三路(不掏裤兜)”。一番操作下来,胸口衣兜之物,往往不保。有时操作太猛,乘客被弄醒了,小偷没事人似的,旁人则不敢吱声。他们一宿总要巡回检查好几遍,不时地“回头看”。

卧铺车厢的乘客,有一席之地躺平,妥妥地身在福中。但也非尽如人意。

寒冬夜,脚臭烟味齐聚,暖气有心无力。好在之前,二姐给整了一床薄被,我再不怕半夜被冻醒。

酷暑天,电扇无法“均贫富”:上铺的人流清涕,下铺的人积汗液。又是二姐给我的一尺半宽迷你凉席。铺在床上,旁人瞧见,“啧啧,巴适!看看这装备,出差专业户!”

纵有小凉席,浑身黏糊仍难入睡。母亲找了只一尺高的小塑料桶给我。夜深后,我钻进厕所,洗手的水细如泪滴,好容易接上小半桶,赶紧将毛巾沾湿,上下擦擦,顿时神清气爽。尽管厕所空间局促,气味难闻,仍觉风景这边独好。

人们沉沉入睡后,鼾声合唱渐入高潮,忽如江河奔腾,忽似林间小溪,忽像猫叫,忽若鸟鸣……此伏彼起,时断时续。恍惚间,车进山洞前的鸣笛声、站台喇叭的报站声、旅客上下车的脚步声、厕所开门关门的“砰砰”声……在耳朵里蹿进蹿出。醒睡轮回间,阳光蹦上窗台,钻入过道,火车向着目的地,飞速前进。

6.闹心事不少

旅途中常遇闹心事。

在我,香烟味居首。

先前,火车不控烟,车厢俨然大烟室。烟民们兴致高、瘾头大,你一根我一支,来回互敬。

硬座车厢人多,烟民自然多。春夏秋还好,冬天车窗密闭,薄云软雾,弥漫车厢顶部。一趟车下来,毛衣上的烟味,几天都不散。曾见一位哮喘病老者,浑浊空气中,咳得眼珠突起,几近断气。

卧铺车厢虽好得多,但也怕烟民。烟雾青云直上,中铺上铺遭殃。我咽喉炎严重,逢他们聚集,便毛毯内练潜功,不憋出一头汗,誓不露真面目。后来,车厢实行控烟,吸烟须到车厢连接处。于是,烟雾随过道风,全车厢飘散,几人凑一块吞云吐雾,规模效应立显。

如今,绿皮火车虽不像高铁和动车,全程禁烟,但也大为改善。前几年乘“杭州—张家口北”直快,车厢连接处的小屋门上,“吸烟处”赫然。烟民与非烟民,各自泰安。

其次是物品被盗或丢失。

我失窃的最大一笔财产是一百五十元钱。

这钱搁今天,或许不算啥。可在每月才领五六张“大团结”(指第三套人民币的10元)的四十年前,这笔钱于我是巨款,差不多抵三个月的薪水。

1983年,我在洛阳电务工程学校实习,利用五一节去上海。时值放假,挤上车已不易,在郑州竟候到靠过道的座位。邻座一对男女放送爱心:“很累吧?换靠窗座位睡睡。”难拒热情,我将外套挂窗钩,昏昏入梦。第二天一早,送餐车乘务员喊“稀饭馒头面条咸菜”,迷迷瞪瞪中,我叫着“来份面条”,一摸衣服口袋,空空如也。清醒后,睁眼扫视,先前“将温暖进行到底”的男女,已不知去向。钱包不翼而飞,何人所为?不得而知。沮丧的是,有一百元钱是朋友托买羊毛衫的。好在车票还在!小偷何不连锅端?不解。先生说:“小偷也讲政策,否则你出不了站,必定报警,他们也怕事情闹大,脱不了爪爪。”

有乘客更悲催,被盗走了皮包。

1988年夏,我从重庆到上海。那天,空气热到爆炸,车窗开至最大。上车后不一会儿,某设计院一位工程师,随手将装满资料的皮包置于桌上。我坐定后,随意看了眼窗外,一个男人坐在相邻轨道,貌似纳凉的维修工。大热的天,也不怕肉嘎嘎烙熟,我暗想。发车铃响起,一个黑影,窗口一闪,桌上皮包,瞬间没了影!工程师连喊带叫:“我的包!我的包!”可火车已经起步。那时没监控,抓这类老吃老做的小偷极难。气恼倒霉的工程师,本是兴冲冲赴京开会,岂料仅乘一站,便打道回府。

我丢失的贵重物品是手表。

计划经济年代,买表得凭工业券,还要托关系。在面粉厂学徒三年,月工资从十七元五毛,涨至二十一元五毛。买只手表,需一百二十元。苦苦攒钱将近四年,1975年底,总算戴上了上海表。表虽大脸盘,欠美观,但看钟点,一目了然。

戴上表,不再担心上班迟到,不用再向人询问时间,为此着实兴奋了好几年。手表伴我,就业就学十年,即便结婚,也不舍得更换。但它却在车上丢了。

那天晨起洗漱,我摘下表,放洗漱台。因忘带毛巾,我便回铺位取,前后两分钟,手表不翼而飞!其时,电子表已流行,机械表和进口表也摆满柜台,谁瞧得起这土老帽?郁闷加心疼,忍不住在心里“问候”顺手牵羊者的祖宗。

还有“赔了夫人又折兵”。

借乘车之便,搞“物资交流”,是那年代的惯例。20世纪70年代,物资供应紧张,乘客带往异地的东西,多为生活必需品。先生的舅舅曾在三线兵工厂,听他讲:“每次从上海回遵义,固体酱油、料酒等,都整箱往车上搬。下车时,一人十几个包,接车同事在站台,浩浩荡荡立一排。”改革开放后,物资供应渐丰,乘客捎带的东西,转为土特产。

北京的肉鸡,体壮膘厚。“吃肥母鸡,治吹牛皮”,赴京后的次年春节回渝,我买了四只冻肉鸡,象征“阖家团圆”。上车后,我把鸡咯咯放入网兜,尼龙绳绑定,悬挂窗外。途中,每次车停靠,纵使半夜,我都开窗,看看它们是否健在。好不容易熬到綦江,距终点的最后一站,想着八星级年夜饭带给亲人们的惊喜,提起车窗,激动地探头:啊!尼龙绳还在,鸡咯咯没了。唉,人生最最痛苦的事,还是发生了。看着尼龙绳,禁不住想起车上的小锅炉,当初还不如熬上一锅鸡汤,起码幸福全车厢人!

重庆的脐橙,味醇价廉。一次回沪,我明知出站要过磅,超二十公斤罚款,却心存侥幸:出站时人多,工作人员忙于验票,容易蒙混过关,带两箱,应该问题不大。到站后,东西多,先生来回搬了几趟,下客寥寥时,我们还在地道忙。忽地,“过来!过秤!”的喝声,由远及近。走近瞧是检票员,那张面孔是上班还是上坟?真不好说。那次被罚二十多元,与上海的售价等值。一次商贸物流,就这么不体面地失败了。

今赏《小林漫画》,上曰:“旅行要把钱花在吃上,而不是购物上,因为回程行李超重要加钱,而人超重不用。”忆自己昔日,体重不足百斤遭罚:咋没化心疼为食量,车上吃掉它半箱!

车内小世界,怪相亦常在。

一次从洛阳到上海,我正在纸床(硬座下面铺报纸或纸板)熟睡,一声尖利的“二流子”,撕裂空气,划破耳道。钻出座椅,循声纵目,一位年轻女子,脸似蟹壳,眼如铜钱,面朝那脸像走油肉的邻座老头,“咸猪手”声不绝。列车员闻声赶来,了解原委后,瞄一眼老头:“乘车讲点规矩!”老头“鸭子虽死嘴壳硬”,回怼:“说谁呢?神经病!”女子顿时怒气爆表,骂道:“老东西!”话音未落,一耳光甩过去。老头也不是吃素的,立马抡起拳头。刹那间,车厢大戏开场,疲惫的人们,瞌睡跑了,精神来了,拉架的、起哄的、劝和的,吵吵嚷嚷,热闹非凡,直到广播传出:“旅客们,上海站马上到了……”

令人辛酸的事也曾碰到。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由京返渝。刚落座,见对面下铺坐着一家三口。女的脸色蜡黄,形销骨立,男的一言不发,愁眉紧锁,小女孩六岁,手指交叉比划,静静坐着。我主动与他们搭讪,拿苹果请小女孩吃。到底是孩子,她很快与我热络起来,在我铺上嘻哈逗乐。她妈妈见状,忙道:“梅梅,莫把阿姨的床弄脏了。”从她口中,知她在重庆中南橡胶厂工作,一年半前查出鼻咽癌,到北京做了手术,这趟去复查,但没说复查结果。

那年月,癌症是绝对的绝症,哪怕全力治疗,预后生存期仍短。看她的脸色,听她的齆声,瞧她有气无力的模样,我心情沉重起来:女儿这么小,她内心该多痛苦,家人该多难受!为治病,夫妇二人两赴京城,生活又该多窘迫!果然,她丈夫白天来卧铺车厢照顾她,夜间便去硬座车厢。

尽管萍水相逢,我还是想为她做点什么。但我能做的也很有限,只能在她丈夫没来时,帮她买饭,倒开水,陪她女儿玩。她丈夫来后,让她躺我的铺,她丈夫得以在她的铺上睡一觉。然而,她纵是病重,也强打精神,轻声给女儿讲故事,微笑着同她打趣,温和地对我讲她的家事,全然不见半点愁容。

三十多年过去了,她那句“梅梅,你听话点嘛”,间或闪现脑海,搅得我心生悲凉:她恐怕没能等到女儿长大,这一定最让她放心不下!愿她的女儿:早已结婚生子,延续着她的生命。

7.乐趣亦多多

记忆犹新是吃汤圆。

1990年春节假期,我因事直到年二十九才登上返渝列车。除夕夜,卧铺车厢只有七八个人。大年初一,仅剩我和另一对夫妻。当万缕金光涌入车厢,列车员来了,唤我们到餐车吃早饭。走进餐车,一只大铁桶,桶面漂满“白珍珠”,餐车师傅在吆喝:“来来来,吃汤圆,各人舀,不要钱,包管一年,好运连连。”十来位乘客,手捧着碗,喜眉笑眼。那天,我“因美食而忘体重”,一气吃了六个。放下碗,便觉肚里像塞了个皮球。那个年,让人感念!

乘客间的友善让人心暖。

洛阳实习时,乘始发西安的车去上海。那趟车特拥挤,我中途上车,没座不说,直立都难。站客们见缝插针,硬座下若无行李,报纸作床垫,铺平钻进去,双腿卷曲,睡一觉解乏。大家默守“轮流坐庄”:躺一小时,再换别人。有一次,他们竟让我享用了两个多小时。我醒后爬出来问:“为啥不喊我?”答:“我们比你经扛。”少数有恻隐心的座客,会相互挤挤,腾出半个身位,招呼身旁久站的人坐下来。

春运高峰,卧铺车厢常改为硬座,一个隔断,由六人增至八人。

一次由京返渝,一群没戴领章帽徽的小兵哥跨进车厢,帮乘客接包放箱,替乘务员理行李打开水……热情如一锅刚出笼的包子。

小兵哥爱打扑克,三个被盖卷重叠当桌,拱猪、百分……喊叫声嬉笑声,堪比麻雀吵架,群鸭下河。有人嚷嚷“小声点!”他们立刻屏声敛息。安静几分钟,声音又响起。

夜深了,车厢只剩幽暗的过道灯光。冷风钻进,寒意来袭,手脚渐僵,暖气难抵。我背靠厢壁,挨着邻座的北方大姐,直到眼皮支撑不起。渐渐地,只觉双脚暖和了,身体躺踏实了,困乏正远离,梦中逛美景……天大亮了,发现我和大姐躺在下铺,身上盖着两件军大衣!对面下铺,六个小兵哥挤成一团。“雷锋活着!”是那趟乘车,给我的不灭记忆。

“自称哥哥”也使人印象深刻。

在卧铺车厢,曾遇到俩男孩,各为自家独子,大的四岁半,小的不到两岁。小男孩哭闹哼唧不止,吃饭睡觉,爹妈格外劳神。大男孩呢,一听到小男孩哭,就快速下床,凑到他身边,递汽水,塞奶糖,开小叉车,读《小猪盖房》……比谁都忙。更喜的是,大男孩自己吃饭都小捣蛋,居然手握饭勺喂小的。有两回,他爬到中铺准备睡觉,听到小的在哭,边说“弟弟,哥哥来了”,边催他爹“抱我下去,快点!” 一来二去,小男孩像服了麻醉散,听话了,安静了,咿咿呀呀同大男孩对话,大男孩则将“弟弟,听哥哥给你讲”挂嘴边。

同隔断一位小伙子,开玩笑说:“这大的自我感觉良好,小的没叫一声哥哥,他却一口一个‘哥哥’。”小伙子封大男孩“自称哥哥”,我们也跟风相称。这趟远途,多亏了“自称哥哥”!让小弟弟快乐,让他爹妈省心,也让我们看了场《哥俩好》(1962年公演的电影),睡了囫囵觉。

乘客中不乏风趣人,其不经意的举手投足,生出的笑能(引人发笑的能量),几近击穿车厢板。

一次车过蚌埠,上来八九个到南京实习的中专生,青春洋溢的他们,活脱脱一群“猴子”,在车厢门口刚露脸,立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们没座位,只好站过道,瞬时,说笑声飞遍车厢。有个长相酷似电影《林海雪原》小炉匠的青皮后生,格外搞笑。

“小炉匠”幽默赛学历,俏皮胜正经,典型的脱毛牙刷——板眼多。同伴问他:“外衣咋短一截呢?”他衣襟一撩,脑袋一昂,头发一甩:“两套领导班子,咋样?!”这时,另一位同伴不知对他说句什么,他眉毛一扬,兰花指一翘,戳一下对方额头:“个死样!”车厢里的人“轰”的一声,大笑起来。有人喊:这孩子,不当演员,白瞎了材料!

拿出吃食,请相邻乘客品尝,是乘客表达友善的一种方式。有时,乘客因匆忙而不及带吃的,又错过送餐车或食品车,此时的相互关照,胜似雪中送炭。

某年端午节前,我去南京开会,带了包小粽子上车。中午,拿出粽子填肚皮,对面一位眼镜男,不时瞄我一眼。我以为自己吃相难看,自嘲道:“粽子袖珍,一口一个。”他没搭讪,目光盯住粽子,直勾勾地。过了数秒,他吞吞吐吐地问:“这粽子,哪儿买的?”我摇摇头,旋即意识到:午餐时间已过,他八成饿慌了。我递给他四个玲珑粽子,他忙不迭接过,三两下剥开塞嘴里。

看他虎咽,我心嘀咕:不够塞牙缝?!再看粽子袋,还剩六七个。给?还是不给?有点犯难。约半分钟后,我伸出援手,他神速接过,一气扫光。缓过神后,他飙出一串“谢谢”:“太饿了,头发晕。”我没吱声,猜他八成是睡懒觉,来不及吃早饭。多年后,我知道糖尿病人低血糖发作,会要人命,联想当年那位男士,不顾面子变相“讨要”,多半有糖尿病。再想自己,无意中“造七级浮屠”,心亦了然。

漫长车途,与老乘客不期而遇,也叫人欣喜。

这是一对父女,我们曾三次旅途相逢,其中两次在火车上。

1991年,我由沪返渝。车厢里,一名壮年男子带着一个五岁小女孩,坐在我铺位对面。他们来自浙江舟山,女孩母亲是重庆知青,到浙江投亲靠友插队落户,婚后留在当地。“现在外婆外公年纪大了,我趁暑假,带她回重庆看他们,让她知道妈妈的家乡和亲人。”女孩父亲自我介绍道。原来我们是老乡!我与这对父女,拉近了心理距离。

女孩名“佳佳”,脸像圆规画出,皮肤似漂白粉洗过。她爱动脑筋,总是一脸问号的表情。她喜欢逗乐,不时右手食指顶鼻头,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使劲推脸颊,扮出不带走样的狐狸相。见我吃饭时拿出小巧的不锈钢叉,她问:“阿姨,您的叉子我可不可以用一下?”一路有这么个活宝陪伴,只觉时间过得飞快。车到终点站前,我送叉子给她,她喜出望外,又仰头看爹,不敢伸手,直到她爹说:“快谢谢阿姨!”才伸手接过。

1992年,我接母亲乘船到上海。船行第二天,我们到餐厅吃饭,突闻一声脆音:“爸爸,你快看,谁来了!”原来是他们父女俩!更让我吃惊的是,吃饭时,她竟一脸得意地摸出我送的叉子!三个多月后,她爸出差上海,带着一大堆宁波海鲜,特意登门,拜望我八十岁的老母亲。

1995年,由渝抵沪的车上,我与这对父女再度相遇,彼此都惊叹:同一趟列车、同一个车厢,车缘真是不浅!

2005年,佳佳到上海师范大学培训,我跨越大半个城去看她。我到时,她还在上课,半小时后,下课铃响了,她慢吞吞地出来,圆脸依旧,白肤依旧,只是长高了,成大姑娘了。见面,她劈头一句:“你老公怎么没来?”我答:“他出差了”,又补个白眼:“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随即,两人一阵“哈哈哈”。

沪渝这条线,途经川黔,沿途三线建设企业多,车上有不少江浙沪的探亲者。我曾遇到一位年约五旬的女士,丈夫在贵州凯里的军工厂工作。她独自在上海,要上班,要养一双儿女,要伺候公婆……担子重,辛劳多,唯自知,难诉说。夫妻俩的团聚机会,就是一年一次的探亲假。平日,她攒下家里所有好吃的,探亲时带给千里之外的丈夫,或等他回沪享用。那一个月,比过年还高兴。

短暂相聚后,又是长久的别离。“每次他到车站送我,眼睛总是红的。”女士喃喃自语。“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的她,那一刻,泪蛋蛋怕没少落,我想。

这条铁路线,夫妻俩跑了二十多年。“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长长轨道,记录和见证了多少离合、多少酸楚。她说:“如今儿女长大,我也退休,还找了门路,把他调回上海,这趟,我是来接他回家的。”女士一路笑逐颜开,幸福快乐,从眸子中透出,从心窝里流出。

车到凯里站,丈夫见到妻子,脸像五月盛开的牡丹。听着车上乘客对两人的祝福,我不由得感叹:临到退休,才结束分居。真是不容易!

8.下车

发车伊始,心里就默念:拜托,千万别晚点!然而,因各种突发情况,总是“晚点正常,正点不正常”。一趟车,某地耽误几分钟,也得原地待命,等正点车捷足先登,晚点模式由此启动。顺利时,晚半把个钟头;不顺时,则难说。

遭遇的最长一次晚点,被困车内五个多小时。因洪水冲垮路基,工人连夜抢修。列车重启后,经过修复路段,工人们戴斗笠,披雨衣,脚踏泥泞,手握铁锹,立在轨道两边,向小心行走的列车行注目礼。乘客们纷纷打开窗,探出身,竖起大拇指。那一刻,我想起电影《卡桑德拉大桥》:生死之际,乘客与当局斗智斗勇,终绝处逢生;而我们此刻,正由他人保驾护平安。

火车一停开,乘客全发呆。遇到半夜临时停车,迷迷糊糊中生出幻觉:到家了?在路上?清醒后,窥视窗外,方知前路漫漫,翘首以盼强光迎面扫过,“隆隆”的声音倒海排山。一路“让让让”,几分钟拖成几小时。当然,司机也不会对误点处之泰然,错车后,若条件许可,会玩命抢时间。车达目的地前的最后一站,是判断晚点与否的关键,若停靠,百分之百晚点。也有报“晚点”而正点的,只是概率极小。一次由沪返渝,报“晚点半小时”,经司机争分夺秒,车准时现身终点站台,乘客们喜地欢天。

下车一般顺顺当当,但也偶遇麻烦。

目的地是重庆或上海,不怕火车晚点,再晚,家人也会耐心等待。目的地若是北京,则心忧难免。

大学毕业赴京,第一次离家人那么远,举目无亲,惆怅茫然。北京籍同学张荆急人所难,“承包”了“北漂”女同学的接站。我是最后一个到京的,那天火车刚进站,远远看见站台上他的高大身形,不安与焦虑,顷刻烟消云散。他用小面包车将我连同行李,拉到离城几十里外的单位,耐心帮我安顿好,才在连声“有事来电话”中离开。

单位地处偏僻,周边除了几家农户,即是无边农田。每次返京,到北京站后,再换乘到丰台站。若火车正点到达,朦胧月色下,步行二十来分钟,农舍残光,零星狗吠,尚可壮胆;若火车晚点不多,则先到王府井包亚灵的宿舍对付一晚,第二天,笃悠悠地回转。

就怕晚点太多,心如慌兔,扑腾乱蹿。那次车到丰台,已是夜里近十二点。不巧,包亚灵又回了老家。硬着头皮下车,放眼如泼墨四野,远方幽辉闪烁,恐惧霎时像网,将身心罩严。旷野里,肩扛手提,放开歌喉:“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心脏撞肋骨,脚板敲大地,耳朵里的“怦怦”声,格外清晰。来到公司大门口,铁门擂得山响,“张师傅,快开门”的喊声,半里外都能听见。老张披衣出来,嘴张老大:“这大晚上的,咋不待在北京站?胆真大!多危险!”后来同事说:边走边唱,反易唤来野狗,招来蟊贼。所幸没遭不测,我平安归来。

这些年,随着经济条件改善,出行方式多样化,机票白菜价,我们也逐步改乘飞机,三两天的车程,两三个小时就能抵达。然而,那些年乘火车的经历,却常浮现眼前,牵动思绪。这钢铁长龙,记录过我的青春,维系过我的乡情,实现了我的聚梦,增加了我的阅历。更重要的是,让我见识了人间百态,体验了生活情趣。

我衷心地谢谢你——南来北往的“绿皮”。

——摘自郑忆石著《绿皮火车:我的回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6年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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