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的现实主义探索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经历了惨烈的抗日战争。面对民族危机，许多艺术家将创作重心转向描绘真实的社会生活，利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民众的苦难，揭露侵略者的罪行。此时，现实主义绘画成为艺术界回应现实、激发民族觉醒和推动革命的重要表达工具。艺术家们在实践 中积极探索，将西方的写实技法与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笔墨和线条相结合，逐步形成一种既具时代使命感又富民族特色的艺术表达方式。
具体而言，艺术家们在创作中吸收西方的透视技法，以强化作品中的空间感与结构感，但同时也坚持中国画传统中强调“以线造型”的表现手法。这种中西融合的创作模式使得作品既具备现实主义的视觉冲击力，又不失传统艺术的韵味。
在人物塑造方面，艺术家们广泛运用西方的明暗光影法，以更好地表现人物的立体感与真实感，但同时也保留并运用了中国画独特的勾勒 与皴擦技法，使画面在写实基础上呈现出独特的民族文化气息。
蒋兆和
在抗战时期的现实主义美术探索中，中国人物画领域的实践尤为突 出。这种艺术实践路径以现实人物为创作对象，巧妙结合写实技法与中 国传统绘画的精髓。其中的代表性艺术家便是蒋兆和。
1943年，蒋兆和创作了震撼人心的《流民图》(图1-1、1-2),这幅作品真实再现了100多个难民的痛苦面貌与生活处境，较直观地反映了 日本侵略者带给中国人民的深重苦难。画中人物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有的悲痛哭泣，有的神情呆滞，还有的因饥饿而虚弱地倒卧在地，这些生动细致的描绘，深刻揭示了战争给普通民众带来的巨大创伤与灾难。蒋兆和在创作过程中，充分发挥了写实主义技法的优势，以写实的方式 精准捕捉人物的形态和神情，将西方的光影明暗法与传统绘画的线条艺术高度统一于严谨的人物造型之中。他对技法的娴熟掌握与对现实的深 刻把握，使得《流民图》不仅成为抗战时期现实主义中国人物画的巅峰 之作，更彰显出艺术家以“科学精神”观照现实、服务社会的创作理念 与时代使命。
相比同时代其他艺术家，如徐悲鸿多以单个人物或动物写实为主， 蒋兆和则以群像式、深度聚焦社会问题的创作方式，表现出更强烈的时代性和社会批判性，突显出他作为现实主义探索者的卓越贡献。
时至今日，虽然已经有不少学者对蒋兆和及其艺术进行了研究，但《流民图》这件作品承载了非常多的文化信息，在笔者看来，学界对这 件作品的研究还远远不够。我们谈及主题性创作时，常常会把《流民图》拿出来作为范例。实际上，对这件作品的考察应该放置在更宽广的视野中，将其作为一件中国近现代有代表性的现实主义美术作品去看待。要 达成共识的一个要点是，20世纪40年代战火纷飞，民族危亡促使大批文艺青年投身抗战洪流，“以艺术为枪”成为一种历史使命。画家以画笔作为武器，用视觉图像语言反映受难群众疾苦；音乐家创作激人奋进的抗战乐曲，用旋律鼓舞民众；作家用叙事性的文字记载“国破之耻”……
蒋兆和采用了以“写生+默写”为主的创作方式去完成尺寸巨大的 《流民图》，他的这种创作理念和创作方法是如何形成的？这是一个值得去研究和探讨的实践问题，也是一个对美术工作者有启发的问题。今天的美术创作不缺少鸿篇巨制，但有没有能像《流民图》这般直击内心的 作品呢?不能说没有，但也不多。涉及的因素繁多、复杂。《流民图》所 包含的内容非常多，它对于当下的美术工作者，最重要的启迪是什么？
首先，我们要了解《流民图》创作的历史和思想背景。《流民图》是时代的产物，是属于那个时代的艺术结晶，在那个时代也产生了类似的、大大小小的、形式各异的战时题材美术作品。对比今日，我们处在一个和平年代，在社会飞速发展的时代中，什么是最触动人心的、最能反映民众关切的视觉景象？这个问题没有一个绝对的答案，优秀的美术创作 也并非依赖一个方案就能产生，而是有其产生的必然和偶然因素。我们研究《流民图》，不是为了复刻它（也无法复刻），而是探索现实主义创作的艺术规律。民族性和时代性，或许可以作为现实主义创作的主旨， 回应“为何而画”的问题。
其次，“如何去画”是一个艺术表现方法问题。蒋兆和运用写生去表现宏大题材，对写生有深刻认识。写生并非只是造型训练方式，也可以 作为创作方法。写生并非只能“对写”，也可以默写，或通过速写去补充、完善对形象的塑造。写生要依据创作意图有所选择，强调自主性，有针对性地挑选生活中人物、动物以及道具的形象。写生是创作的手段，不是目的。写生是创作过程中的一个环节，不是最终效果。在对《流民图》 细节的研究中发现，画家在描绘人物过程中参看了模特儿，但与《流民 图》创作过程中的一些单幅写生练习仍然有不同之处，画面中所有人物 的表现手法体现出创作语言所应有的一致性，以使得作品的艺术形式统一而丰富。这能有效说明，蒋兆和是将写生、速写、草图、记忆、默写等多种创作手法相结合，在大量素材的支撑下，以及利用画稿不断地尝试下，寻找到最合适的表现方法，将复杂的群像整合为一件完整的作品。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蒋兆和剔除了大量真实的细节，仅保留最关键的人物特征，并且对这些特征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强化，使形象更强烈、更突出，以素描式刻画结合“勾勒”与“平涂”的水墨技法去表现，语言更加纯粹而有力，进一步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性。
最后，《流民图》留给我们的，还有一点重要经验是，主题性创作或历史画创作需要给作品设定清晰的情感状态。浪漫主义艺术的情感来 源是多方面的，比如说，来源自神话故事或民间传说，寄托人们对美好的向往和对精神世界的追问。那么现实主义艺术的情感源自哪里?源自现实生活。现实主义绘画体现对现实中“人”的关注，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和情感状态。蒋兆和《流民图》中所描绘的那些充满着悲情的人物，是蒋兆和内心情感的真实写照。“悲情”就是蒋兆和给《流民图》设定的情感状态，这种状态是通过每个具体人物的形态和表情流露出来的，比如在轰炸中，抱着死去的孩子的妇女、恐惧的儿童、无助的老人、逃难中的残疾者等等。蒋兆和显然是将自己也代入到了“流民”中去，感同身受，“悲情”是油然而生的。现实主义艺术中的情感，包含历史情感和个人情感。历史情感有民族情感的因素，也有对人类历史感伤的因素。 就《流民图》而言，个人情感包含蒋兆和在创作阶段的情感倾向，愤慨、 悲怆、哀伤、同情，应该都有。这种情感形成一种氛围，笼罩整件作品，给人以震撼，同时也有一些揪心的感觉。每个人物都有生活原型，是有社会身份的。他们的情感是真实的，与观众能产生共鸣。当时那个年代 的观众，在画中能找到类似自己的人物。以真实情感打动人，是现实主义艺术的特点之一。由此可见，现实主义人物画对于情感的表现，不能 空穴来风、无中生有，而应扎根在实实在在的现实生活中，通过对每一个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传达出来自鲜活现实中的真实情感。在《流民 图》中，蒋兆和没有把受灾难民“脸谱化”“概念化”，而是将其视作由个体组成的群体去塑造，“悲情”的表现是有层次的、各自不同的。除了悲痛、恐惧、哀伤，还有苦涩、彷徨、无助、无奈，这些情感共同构成了画面压抑、伤感的氛围，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让人仿佛回到了那个年代，透不过气来，心生悲悯，无法言喻。现实主义绘画不是复刻生活原型，而是选择最典型的形象，用最真挚的情感去表现，用最朴素的技法语言去提炼、塑造和经营，达到思想性和艺术性的高度统一，这是蒋兆和《流民图》留下的宝贵艺术财富和精神财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