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线
成都地铁的线路图，在二〇一八年六月的时候，刚好发育成一只虫子的骨架。顺着骨架铺排延伸的铁轨，便是隐秘的成都动脉。
南北走向的一号线是躯干，西北到东南的二号线、东北到西南的三号线和东西走向的四号线在天府广场周围交错，便成了虫子向四面八方伸张着的六只脚。长长的一号线还向东一拐，是虫子的小尾巴。短短的十号线是到双流国际机场的，虽然是通天越海的起点，但那也只不过是一号线上的一只小脚趾。七号线开通得晚些，在七号线没有通的时候，这个图像是只黾，我们小时误称虾子。七号线一通，就在二环路与三环路之间给这只虫子扣上一个方形的躯壳，虾就变成了龟，还背刻太极图，这不仅连接八方、贯穿古今，还通灵天地。虾子、龟子，都是四川人日常用语中的人称代词，感情色彩变化多端，有时是昵称，有时是蔑称。想不到，成都地铁的进化竟然与四川方言如此遥呼暗合。
地铁上张贴的线路图经过美化，让这只虫子看上去好“港”。轨道其实不可能按图上那样铺设，地铁转弯不可能是锐角、直角或钝角，更不会平面交叉对穿。据史料记载，灭蜀后秦相张仪所筑的成都城是只乌龟的形状，人称龟城，这便是成都生根成长的雏形，从此城市名和城市原点再也没有变更。龟寿，亦龟静、龟定，成都是最好的范例。成都地铁线路图不过是在张仪笔下的龟城草图上添了两只脚，这足足花了两千三百年。我看过成都地铁规划图，知道过不了几年，这只寥寥几笔的龟就会变成一块斑斓复杂的超级芯片，龟芯、城市之芯又将为龟城赋予全新的内涵。如果不变形处理，成都地铁线路图应该是一张深隐在川西平原的蜘蛛网，完全看不出龟的轮廓，仿佛达·芬奇的画，我们看到的只是颜料层层叠加的结果，要翻阅手稿或通过红外线扫描，才能发现表层画面下隐藏着的另外一幅画。如同人体的血管，地上永远不会看到地下的地铁在血液般
奔涌，也不会留意脚下深处会有那么拥挤的灵魂和肉身在来来往往，更不会体味到这便是成都活力和动力的源泉。
每天早晚，我都要在三号线北段上上下下，仿佛一粒尘埃被这只虫子吸进吐出。特别是那一条条不紧不慢的自动扶梯，像嗜蚁的穿山甲伸出的长长舌头，把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少卷进地铁的口腹，然后挤压、搅和、分离，再从另外的通道抛出。地铁这只虫子的肢脚还在延伸增长，体内的经络还在日益丰富，它一天天成长巨大，我却一日日迟钝衰老。我等长年上下出入且垂垂萎谢的过客，忙碌地用自己的青春年华和血肉之躯维持着这只巨虫的生命，并成为其身体的一部分。
成都地铁起步较晚，与不少城市的地铁相比是后来居上，宽敞明亮舒适，处处见匠心，每一个站点在理工农医、文史哲艺等元素的表现都让人叹为观止，成都地铁真是腹有诗书，而且还是门门兼优的通才。我到过别的一些城市，明显感觉地铁陈旧、狭小、味道重、通道色调压抑、车厢广告嘈杂、换乘路途遥远。如果成都地铁里人再少一点，就可以用享受来描述地铁之旅了。早年，不少打工者回忆自己艰苦奋斗的岁月，大都会列举蜗居地下室的场景，我住过几晚异地的小旅馆，负一楼，无窗户，在乘地铁时就会想起那几个憋闷的夜晚。进入成都的地铁站，别有洞天。正因为成都地下的人工世界如此完美，所以天天入地穿行的人才会觉得比在地上奔走更安逸。人造空间往往比自然空间更容易让人满足，拥挤喧嚣摇晃的公交不再是出行的首选。在酷热、暴雨、寒风中出行，地铁是最好的方式。科技进步的确让人越来越感受到生活在快速变化，人们也在惊叹中乐于共享时代发展的成果。之前有句话说“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对于更多遥望城市的人来说没有意义，但现在每一个人都越来越感到“科技让生活更美好”。
工作日早上七点过，我就要准时走向地下，然后在地铁的风驰电掣中以逸待劳，一个念头还没有结束，就又要准备从地下冒出去。时间和思绪就被这样切得零零碎碎，生活和思想的针头线脑越来越多，每天就如此杂乱无章地搅成了团。进入地铁，拉着扶手或靠在角落，只能什么都不想，无所事事，但时常会感到无聊。车上不少人要么塞着耳机自我陶醉，要么闭目养神。我也试过多次，听点别的或想想什么，结果总是错过下车，于是干脆坚持盯着两分钟便闪亮的站名显示屏。有时仍会分心走神，车停后见周围的人都没有动，也就心安理得地坐着不动，结果在车门快关上时的“嘀嘀”声中发现自己应该下车，于是只得到下一站返回下车。想到要这样来来去去呆坐几十年，恐怕坚持不住，于是努力在地铁里有所作为，慢慢也就懂了一点地铁。
确实，所有的起点都是终点，所有的终点也是起点，我们只是借过者之一。当我进入地下开始我的行程，也有不少人抵达终点从地下离开。我们的起点，始于一部分人的半途，也始于一部分人的终点。当我在嘀嘀声中挤下地铁时，又有人在我的终点开始了新的旅程，我身后的空隙，转身就被填补。所以，之前我时常想，如果没有我，经手的那些繁杂细碎的事务，谁能办得更让我放心呢？现在看来，的确是太自以为是了，别人或许会做得更好。学会放下，相信别人，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无论是谁，无论是否情愿，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放下，哪怕是财产、功业、亲人、生命以及生前身后的名声。当我刚刚在拥挤的地铁上找到位置坐下，还没认真享受这份难得的舒适，广播已在通知的下一站就是我的终点。我一次次在预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站起身来，的确没有多少闲暇来思考这些问题。如果把短短的人生比作一段单程的地铁之旅，人生所有的世事都可以在这里迅速得到答案。当你坐下时，有多少双眼睛在等着你站起来；当你觉得坐着比站着更舒服的时候，也就是说你该站起来了。当你面对一个颜面姣美的姑娘或者强健帅气的男生，假装在无意中一再扫视时，要么他们已经到站起身，要么就是你应该下车告辞。贪于安乐就是如此短暂，人间美好也只是擦肩而过。有人说，美人可遇而不可得，其实人间可遇而不可得的岂止是美人，世间万物，都只是一次匆匆相遇，只不过，地铁让这个过程更加直接干脆。但是，地铁从不直说这些，只等人自己领悟。
在人间相遇，都是具体到地铁、码头、车站、路口……长相厮守、与子偕老也只是自以为的漫长相遇。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辆车，每一滴水，每一阵风，每一只鸟兽虫豸，每一颗远道而来的流星……有多少能够重逢，有多少能够结伴而行？其实，我们身边的许多人、许多物，遇见即是再见，转身已是永别。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果，那我们面对每一个人、抚摸每一件物，肯定会是另一般心境了。
时间一久，我在地铁中发现自我的樊篱的确容易让人僵化。遥远的天空、广阔的大地，正因为事务之外无暇亲近，每天只是在地下通道里来来回回，把自己活成了一件工具。洁白的墙壁、整齐划一的标识、一成不变的广告，让视觉疲劳的同时，还滋生了对身外世界熟视无睹的习惯，对身边的一切一天天彻底失去感知。长期在地铁里上下，如果不警醒自己，在这里一定会比在地上让人退化得更快。一切都是重复、一切都毫无新意，这样会让思维和生活陷入单一有形的“茧房”，更多的时候，在地上也同样。不可细思，更多时候还想不到。当然，我们都在努力追求更加轻松的生活，都在追求更加舒适的状态，很少有人会主动寻求更有难度的活法，很少有人对生活一直保持持久的敏感，很少有人每天都在庸常中寻找新意。人的理想是没有止境的，但一个人在现状中困得太久，以致安然其中，那他展翅高飞的翅膀必然会孱弱无力。有难度的思考、有尺度的生活、有温度的写作，越来越多的人都已经避之不及或无所适从。避难趋易、急功近利、享乐躺平会让生活变得更加没有生气，如若这样，生活仅是生存。所以，寻求更有价值、更有创造性的生活，选择那些需要费力费神才能抵达的目标是多么迫切和重要。
每天一早，我匆匆忙忙从密不透风的水泥迷宫里钻出来，埋头疾行十分钟，进入水泥的地铁通道，然后在钢铁的车厢里呆立二十多分钟，再走出地铁，进入另一栋水泥楼房。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在这座城市的巨大车间，我就是传送带上的工具，或者说被自我囚禁的杂役，每天在微薄的薪饷或如烟的浮名中起落，然后虚度时日。有一天，我突然感觉自己已沉湎于细碎的日常，在毫无新意地耗费时日，顿时就焦灼起来，再不能如此亦步亦趋、浑浑噩噩了，但是家庭琐事、工作杂事让我只能如此在地铁上进进出出。但那以后，我便不时警醒自己，一定要努力在这段重复简单的路途中感受到复杂的生活，一定要在人们熟视无睹的水泥墙壁中发现生命的绽放，绝不能让自己的感官陷入迟钝甚至麻木。于是，每天强迫自己目有所视、心有所思、日有所悟。然而，古人早就说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在冥想中一次次错过站点，又返回转站期间，有天在骡马市站发现一家劝读站。原来文化部门与地铁公司合作，设立了八个免费借书站，在换乘站，人流如潮，任何人都可以微信注册扫码免费借书。我也发现一些自己喜欢的书，于是在乘车间隙看书抵挡无聊空虚。一月下来，居然看了好几本。一天，我在劝读站选书时与热心的阿姨交谈得知，她们每天只来上半天班，每月有八百块的收入，但必须借出几十本书，不然要扣工资。于是，为了增加阿姨的收入，我借书更频繁了，喜欢不喜欢的书都借，看到阿姨幸福的样子，我觉得仿佛自己是为了她们在勤奋阅读。但没过多久，我再去还书时，这些劝读站已经消失。看来，阿姨们的借出量没有达标，是我们让她们失业了。我书架上有几本贴着标签的书，在别人看来是来路不明，但只有我知道，这是一段历史的物证。
我知道，对于城市里的人来说，流动也是一种隔膜。水泥墙里的男男女女都过着各自的生活，相遇虽然随时随地，但是相知却难于登天。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对别人的世界都在臆想之中。就以写作为例，一个写作者如果要书写城市中的生活者，必须深入别人的生活和内心世界，不然写出的只是自己的臆断。总听到有人说，当代作家缺乏城市书写的经验，缺少优秀的城市文学。其实，细细想来，在城市里了解一个人的确比在乡下了解一个人更难。在乡下，你的生活就是整个农村生活的全部，村里有半点风吹草动、流言蜚语，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全村都传遍了。城市却不一样，你在城市里的生活，永远只是城市生活微小的一部分，许多行业、许多领域、许多人群，我们永远都不可能靠近。要对一座城市或者城市的生活有深入的了解，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我自己，如果我不暴露心迹，谁知道我成天在地铁里异类般拿本书在做啥？
诚然，了解别人或者了解城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我们又真正了解自己吗？这一段地铁或者旅途，原来只是我们的凭借，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凭借竟然成了依靠，结果却成为自己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永远都走不出去的圈子。追求一种生活，习惯一种模式，最终却成为桎梏。我们所使用的工具，最终成为我们的主人，这是我们不可不警惕的事情。是要借道而行，还是囿于一隅？每天与我同行的人群，我不知道有多少是一次相逢，有多少是天天同行。眼睛囚于手机、耳朵囿于耳机、身体限于车厢、生活止于挣取现钞、思想止于按揭计算，这多像被羊群裹挟的羊。
“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注定现在暂时漂泊。无法停止我内心的狂热，对未来的执着……”田震满腔沧桑地在《执着》中反复吐露着我的心声，可是如何超越这平凡的世界？我努力挖掘生活的深度、适应生活的难度，坚守内心的世界，默默与这个世界相伴而行。我知道，浮在尘世的表面随波逐流，定然难以摆脱浮生如梦的虚无。眼下就是世界，当下就是历史。热爱真实的今天，扎根当前的生活，自然会获得一份自有的宁静和踏实。
我们经历了整个人生，但可能都不是自己的理想人生。其实，所有的人生，都是半途而废。三号线还有许多话没有给我说完，但仅就三号线而言，要如何深入交流，我仍茫然无措。但是，想到“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枝条上朵朵花瓣”这句百年经典，我又开始心旌神驰。
我在大地上奔波忙碌，深知脚底的地面下，地铁如流星般划过黑暗，那道光是无数生命和人间故事燃烧的焰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