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老杜《戏为六绝句》中的这两句，相信很多人都耳熟能详。这两句诗的意旨，绝句的前两句已经点出：“杨王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即抨击一些肤浅文人对初唐四杰的批评。有评论说这其实是杜甫针对时人对自己作品的批评的反驳。这首诗的具体本事且不深究，与许多经典的作品一样，在流传过程中，文本会形成超越本事更为广泛的意义。老杜所讲的身与名是人文，这江河也是以自然界的江河为喻的人文。由此，我们可以将视野扩展开来看这两句诗。古往今来，无数帝王将相、达官显贵、英雄豪杰、闻人名士与众多的细民凡庶一样，都伴随着时光的流逝湮没了，身与名俱灭，而滔滔江河却依旧亘古奔流。亘古奔流的不仅仅是自然界的江河，源远流长的文化江河也是从古至今不舍昼夜，奔腾不息。
自然界江河的载体是大地，文化江河的载体就是历史。奔腾不息，逝者如斯。大浪不仅淘沙也淘金，无情地淘去了一切。不过，水去留痕。文化江河留下的痕迹就是前人书写的文字。阅读这些前人的文字，感受业已消失的江河涛声，体味历史的脉动。其中，不仅有楼起楼塌的王朝兴亡、豪族盛衰，还有细民凡庶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除了这些政治史、社会史意义上的面向，文化江河中还有思想的流动、精神的演化。
解读历史文化，还需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追踪历史真实的无穷大，推原被误解或曲解的人事及语辞，依据逻辑真实来审视纷繁复杂的史事，撇去表象的浮沫，从旧识中获得新知，并且思索是非成败，推断历史走向的可能。
历来，强调历史的借鉴意义。不过，如果通鉴仅仅为了资治，则把历史的价值限定得过于狭窄。要说历史有借鉴意义的话，这种借鉴也是全方位的，不是仅限于政治，而应当是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回顾过去是为了面向未来。从前人的步履中汲取经验教训，从而生成走向未来的智慧。读史除了借鉴，其实还有更为深层的意义。除了衣食住这些生存的基本需求，人还是会思想的芦苇。为了精神需求，人需要做“无用功”。看似并不创造价值的读史，跟艺术品鉴、音乐欣赏一样，会让我们的精神世界灵动鲜活，成为生机盎然的绿洲。我觉得获得精神的充实，正是读史的最大意义所在。
基于上述的认识，不拘泥于某个特定领域，不仅仅仰视高山俯瞰大河，也以广角的视野把小草浪花收入眼底。这就是本书收录历年所写短文的宗旨。这些历年所写的短文有些曾在报刊刊发过，有些一直藏诸箧底，都是读书、校书和研究偶得。有阐幽发微，有史事议论。出入于文史之间，兼顾考证与义理。它们虽非鸿篇巨制，然亦偶有一得之见，自成一家之言。70余篇，厘为三辑。无论是治史札记，还是逸史杂谈，抑或读史偶感，都是基于史实的讲述。其中援引的文言史料，可能会对一些读者造成阅读障碍，不过这种显示无一字无来处、援据有本的方式，也一定会满足另外一部分读者的需求。较之主题集中的鸿篇巨制，我更看重这些题材广泛的短篇小札。电光火石般的思想灵光与行文所至的触发感悟，或时有流露。这些随笔，仅仅是对顾炎武所言“采山之铜”的粗加工。有心的读者或可从中获得一些启发，在此基础上精雕细琢，无疑会让我挖掘的这些史料显示出更有深度的价值。抛砖引玉，也是我的一个期待。邓进升先生作为责编，不仅对书稿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审订，还对篇次的逻辑重构提出了极富建设性的建议。谨此致以深深的谢意。
不废江河，万古流淌，这本小书就是从中撷取的一朵朵浪花。透过轻松阅读，相信读者可以从这一朵朵浪花中感受到文化江河的壮丽。拥有这样的江河，崖山之后，中国依旧在，江花红胜火。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文无奇，意有真，相析疑义，瑞来与同道共勉。
甲辰岁杪，瑞来识于日本千叶户神台寓所
摘自王瑞来著《不废江河：史海观澜与文化省思》，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6年1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