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得主、著名海外华文作家张翎最新中篇小说集,包括《小寒日访程爷》和《疫狐纪》两部中篇小说。《小寒日访程爷》,即女记者王钰在小寒日这天去采访程爷程高远,串联起程爷的抗日往事,关注其晚年生存境况问题,在富有悬疑和戏剧性的情节中,描摹了人物在大时代下的半生悲欢。《疫狐纪》讲述的是两个女人的故事,一个是因成全领养女儿的前程不得不放弃专业举家移居国外多年的建筑学家,一个是因车祸刚刚失去花季女儿的中年家庭临时雇工,因为疫情,她们带着各自无法言说的人生重负及缺憾交汇纠缠在同一屋檐下,花园里出现的一只瘸腿小狐狸触动了两个人柔软脆弱的神经,养老院里一起目睹到的令人崩溃的生活真相让两个人敞开心灵,相互慰藉。两部中篇小说虽然题材不同,但一以贯之的是人的生存境况问题,张翎以她特有的方式叙述着对于生活的谛听、审视和思索,是一部令人深思的现实主义小说集。
张翎,浙江温州人。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现定居多伦多市。出版作品有《如此曙蓝》《廊桥夜话》《劳燕》《流年物语》《余震》《金山》《雁过藻溪》等。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华侨华人文学奖评委会大奖、《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红楼梦奖”专家推荐奖、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长篇小说奖等重大文学奖项。冯小刚导演电影《唐山大地震》改编自其小说《余震》。
此时此地的书写(序)
疫狐纪
小寒日访程爷
此时此地的书写
张翎
在我以往的创作经历中,我很少涉及当下题材,总觉得尘埃尚未落定,需要时间来慢慢梳理情绪,建立一个理性的审视距离。但这本小说集是一个例外。这本小说集里收录的两篇新小说,不仅书写了当下,而且还进入了与我极为贴近的生活空间。
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那几年里,我居住的多伦多城经历了五波疫情高峰、数次社交限制令。正常的生活被挤压在一个突兀地缩小了的空间,视野变小了,视点自然而然地也就转向了内心,于是就有了《疫狐纪》。《疫狐纪》是一篇在天井中看世界、充满了个人化情绪的小说,其中的一种情绪是惊讶,因为一夜梦醒,我发现疫情已经修订了词典,改变了审美,重新定义了人际关系。
由于社交限制,大家居家的时间比以前多了,于是就有机会近距离地观察和感知我们习以为常的家居环境。
有一天,我在自家的后院看见了一只狐狸。再后来,我发现它走在街上,是大大小小一家子中的一员。年少时对狐狸的了解,来自动物园、小人书和伴随着赵忠祥抑扬顿挫的讲解词的《动物世界》节目。那时狐狸给我的印象,似乎总是和尖钻、阴险、刁滑这些字眼交织在一起。而这次我亲眼看见它们在街道、公园、居民后院自由自在地进进出出,从春天到秋天,皮毛日渐丰润,神态益发安详,和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我恍然大悟,是疫情圈囿了人类的生活空间,把空出来的地盘让给了动物。其实,在工业文明之前,这块地盘原本就属于动物,疫情为它们打开了一扇被人类长久关闭了的门。
疫情里人和人、人和环境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本熟悉的人,因着社交限制令,却不能时时相见。而原本陌生的人,却有可能在不经意间闯入他人的生活,建立起某种在寻常日子里匪夷所思的亲近关系。亲情、友情、爱情因着疫情而疏隔,理解和慰藉却在陌生人中间,甚至在人和动物之间,突兀地产生,仿佛是从石头缝里长出的一株无根植物。其实根一直是在的,它长在人性的最深处,只是我们的眼睛还没学会偏离日常的寻找方式。这就是《疫狐纪》的骨架。
而充填这个骨架的,是一些小灵感的积累。几只离开了山林巢穴的狐狸,两个素不相识却被疫情推到一起的女人,一对被阿尔茨海默病分隔在两个世界的老夫妻,一个开坏了头的领养故事,一位中年失女的母亲……狐狸和人、人和人在异乡相遇,把他们引到一起的是孤独、疏隔和迷失感,他们都在被疫情改变的新世界中寻找着新的参照物,以建立一个新的坐标体系。他们的交织离合,给小说带来了种种歧路和象征意义,一时让我着迷。
我让他们碰撞、受伤,流出血和眼泪。我不敢确定《疫狐纪》里的人与人、人与动物之间是否最终找到了理解和慰藉,但他们至少找到了可以相安共存的一小方天地。在这个充满了不确定因素的大环境里,相安共存已是难得,我们实在不能奢求太多。
《疫狐纪》的基调是感伤,也是庆幸。感伤是因为疫情重塑了人类的生存空间,改变了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固有边界。有些改变是不可逆的,经过了疫情的世界再也回不到从前。庆幸是因为在重塑的过程中,新的边界里生出了新的视角、新的土壤,生命绕过旧的疮疤还在延续。
这个集子里的另一篇小说《小寒日访程爷》,讲的却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几年前为《劳燕》作田野调查时,在温州关爱抗战老兵义工队的帮助下,我结识了居住在温州郊县的抗战老兵金福元老人。他是当年中美联合抗战训练营中少数几位还健在的老人之一,当时已经九十岁出头,却依旧思维敏捷,腿脚灵便,一年四季都在田里劳作。我和他有过数次长谈,他对年少时所经历的事件尚有清晰的记忆,为我书写中美联合抗战训练营中教官和士兵的生活日常,填补了许多翔实的细节。他一生跌宕起伏的经历,也为我创造刘兆虎这个人物带来了丰沛的灵感。
记得第一次跟金老和另外两名老兵到当地的训练营旧址参观时,县里的领导们闻讯,特意准备了工作餐招待大家。金老有些拘谨,席间话语不多,基本处于有问必答的状态。午餐结束时,他却意想不到地突然起立,双腿并拢,啪的一声向领导们行了一个军礼,从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纸钞,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以作饭资。那时,离那场将他从学堂里裹挟而去的卫国战争,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这七十年里他早已从英雄沦为一介刑满释放、终日在田间劳作、无儿无女的乡野农夫。但当年长官深刻在他脑子里的军纪令,他却一直未敢忘怀。那日,饭桌上所有的人,无一不为之动容。
我和金老的联系,并未因《劳燕》的完成而终结。后来的日子里,只要我回国,我大多会抽出一些时间,跟义工队的朋友们去金老家走一走。这期间,他因自己和老伴儿的几次突发病痛而陷入窘境,义工队和我个人都为此发起并参与过筹款活动。义工队成员还为他装修了卧室,安装了空调,他的生活虽离富庶甚远,但比先前有了一些明显的改善。
后来再见到他,每一次都感觉到他的变化。腰渐渐弯了,身子就矮了些下来;腿脚不再硬朗,田里的事,也不再能件件亲力亲为。再往后,他便很少出门,长时间地闲坐在家了。我还发现掌管他唇舌的那根弹簧也越来越松,他的话多了起来,话题却越发单一,聚焦在年轻时轰动一时的壮举,以及壮举之后多年的沉沦和委屈。他年轻时只身深入敌穴的事,我已经在不同的场合听到过几个稍稍不同的版本。义工队的成员都称呼他为英雄,英雄泪让我震惊。再后来,他流泪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会号啕大哭,尤其是当他失去了相依为命的老伴儿之后。
有一次,义工队的一位朋友给我发来一张照片,照片里金老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身上爬着一只大大的绿色的蝈蝈。在阳光底下,金老的眼睛细眯着,看蝈蝈的眼神里,有了几分隐隐的慈祥。那张照片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我在金老的脸上看见了与往事的和解。
最后一次见到金老,是二〇二四年年初。当时我正在温州探亲,元旦刚过,天气和煦,我便约了义工队的三位朋友,一起去乡下看望金老。金老已经卧床,平日里很少起身。屋里光线昏暗,金老的头陷在枕头之中,除去假牙之后,颧骨高耸,面颊塌陷如深渊。我看见了死神翅膀的阴影,直觉上我已经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了,便提出给金老拍一段视频留念。金老换了一件干净的毛衣,挣扎起身,在墙上自己的军装像下坐直了。当我的手机开始录制时,金老的眼里突然有了光,刹那间出口成章。那是我听过多次的话:骄傲,自豪,委屈,伤感,复杂的情绪你推我搡地涌上来,在喉咙口聚集成一个温热的团。我错了,曾经的英雄和后来的农夫并没有和解。一直没有。
那日离开金老的家,我心里很久都没有平静。我在想英雄的老去,或者说,老去的英雄。但凡一个人年少时遭遇智力大爆发,就会被人说成是天才;一个人年轻时遭遇胆气大爆发,就会被人夸为英雄;而一个人在某一个时段陷入的情感大爆发,会被人形容为激情。这几个词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蕴含着某种激越和壮烈,但它们都熬不过生活的长久磨损。过于壮烈的事件和情感都很难持久,因为经不得岁月的钝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慢剐。人若不曾做过英雄,大约也就安于老去的贫困和平庸。但一旦做过了惊天动地之事,却是很难长久地隐忍委屈和寂寂无名的。
那一次见金老时所搅动起来的情绪,很快就催生了《小寒日访程爷》这篇小说。这是我写的离纪实最为接近的一篇小说,金老潜伏在程爷的身上蠕蠕而动,不得安宁。但小说毕竟是虚构作品,发生在程爷身上的事,是许多零星杂乱的事件在一个虚构人物身上的集中呈现,程爷并不是金老。而小说中那个作为媒体人的王钰,则离我的生活更是遥远。王钰虽然不是我,但她却带了我的视角,她眼中所见的程爷里,有我记忆中金老的影子。
在《小寒日访程爷》等待发表的日子里,金老走了。他死在了从九十九岁往一百岁走的路上,终究没有活到一百岁。感谢《收获》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给我这片小小的空间,让我可以借此机会祭奠一位被一场国难彻底改变了命运的人。金老当年在县中读书的时候,大概是没想过成为英雄的。假如没有那场国难,也许他一辈子的话题,就会是关于学生、儿女和年成的。
也借这个机会感谢温州关爱抗战老兵义工队的朋友们,他们带我走向历史的褶皱和纵深之处,让我看见了许多被乡野掩藏起来的热血与感伤交织的故事。
《疫狐纪》是由疫情引发出来的一篇小说,但让人惊异的是这种背景设置在作品里面并没有某种越位或溢出。两个极其敏感的女人,一个是因成全领养女儿的前程不得不放弃专业举家移居国外多年的建筑学家,一个是因车祸刚刚失去花季女儿的中年家庭临时雇工,她们各自带着无法言说的人生重负及缺憾时空交汇纠缠在同一屋檐下。花园里出现的一只瘸腿小狐狸触动了两个人柔软脆弱的神经,养老院里一起目睹到的令人崩溃的生活真相让两个人敞开心灵,相互慰藉。小说的叙述如履薄冰,人物的心理活动拿捏恰当。在后疫情时代还能读到这样的小说是奢望,也是一种幸运。
——《收获》文学榜2022年度中篇小说
张翎的小说大气、从容、深情,而且有一种沉实而安静的品质。她以自己的专注和柔韧,守护传统价值的光辉,敬畏一切人性的美德,也为它的裂变、劫难作证,并从个人和民族的创伤记忆中领悟生命之重。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授奖辞
张翎的语言细腻而准确,尤其是写到女人内心感觉的地方,大有张爱玲之风。当然,张翎不是张爱玲,张翎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莫言
张翎是一个特别有胆气的作家,她持续直视生命褶皱深处的创伤和疼痛;同时她也是一个特别有温度的作家,她笔下的人物无论深陷多么幽深的苦痛,最终都能带着光实现自我的一个更新。
——冯小刚
天生具有好的语感,可张翎还嫌不够,还要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锤炼她的小说语言。
——严歌苓
张翎用精致的语言讲灵幻的故事。因为,虽然有风雨有黑夜,有背叛有困窘,人们仍然会在阳光里看着孩子吹飞蒲公英。她把美丽的波光写在时间的河上。
——骆玉明
人们总在说现实主义。而现实主义怎么做?现实主义的艺术品质和工作伦理,从张翎这里可以看到。
——李敬泽
我很喜欢张翎老师对作品非常精细的处理节奏,读起来会觉得每一个情节的推进都理所当然。
——笛安
《小寒日访程爷》以一个媒体女记者的视角,讲述了一个抗战老兵晚年的故事,同时抽丝剥茧还原了程爷跌宕起伏的人生,关注其情感世界以及生存境况问题,在富有悬疑和戏剧性的情节中,描摹了人物在大时代下的半生悲欢,予人以启迪和反思。《疫狐纪》写人们的相遇和离别,关注母女关系救赎问题和阿尔茨海默病群体。小说架构成熟,剪裁得当,人物性情鲜明,生活气息浓厚。文笔娴熟老练,尤擅以日常事物作譬,对人情世态每有透辟议论,妙句频出。
我们是谁,在白天取决于光线,在夜晚取决于梦境。
疫情把人的活动半径裁去了一圈,兽走进了人让出来的地盘。兽和人都在新的边界线上试试探探。
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女人和狐狸的合影:女人意识之外的狐狸,狐狸视线之内的女人。
疫情修订词典,改变审美,让一切粗鲁变得合理。
每一代有每一代的较真,每一代都鄙夷前一代较的那个真。前一代算什么东西?都是些没有一个毛孔的榆木古董,为一些毫无意义的芝麻鸡毛烧脑烧心。但倘若前人不较他们的那个真,还会有万里长城吗?
我冲进卫生间,哗哗地开着凉水洗脸。她有她的死穴,我有我的。我不知道她的是什么,她也不知道我的是什么。我不能去碰她的,她也不能来碰我的。伤害面前人人平等。
错误不是智慧之母,错误只引向另一个错误。
我爸曾经很可爱,把我的每一种淘气都解释成天分。后来他变得面目可憎。在可爱和可憎之间,只隔着几张银行存款单。发迹是人世间最残酷的破坏性试验,没有人可以从发迹中安全脱身。
母亲是拿来逃离用的。我突然想起了一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心像被针轻轻扎了一下。我们生养了儿女,却要在他们情绪的窄巷里踮着脚尖走路,生怕碰飞了他们。可是无论我们如何小心翼翼,他们终将离我们远去。
老人其实都是孩子,像孩子一样健忘,却比孩子更能记仇。
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欢喜病,每一个遭遇它的人脸上都没有愁容。
迟暮的记忆是破旧的木桶,里边装的是一辈子的阅历。活得太久,桶装不下,就一层一层地往外溢。最先溢出的是今天,然后是昨天,留在桶底的,是永远不会溢走的前天。那是烙在一个人骨血里的童年和少年。他的前天和Mary的前天不是同一天,它们是两条平行线,一直并排却永不交叉。他们不需要共情,也不需要理解,他们只需要倾听。失忆的世界不再匆忙,他们可以忠诚地奉献给彼此每一天里每一个醒着的时辰。不再有会议需要参加,不再有项目需要完成,不再有儿女需要拯救,不再有爱情需要修复。失忆的世界里没有斤斤计较、睚眦必报,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自给自足、永无磨损的快乐。
他们没有昨天,他们也不会有明天,他们有的,只是永恒的今天。
通往天堂有许多扇门,其中的一扇叫阿尔茨海默病。
我不知道我是否救了她,但我知道我肯定已经杀了她。
那些整天拿原生家庭说事的人全是白痴。按正态分布,我们是顶尖的百分之一的好父母。她在她亲娘的肚子里时就已经是狼, 她生下来本来是要在狼群里活下来的,我们偏偏把她抱到羊圈来。 这是我们唯一的错。
只有最亲的人才伤得了你,刀子捅起来最顺手,不需要防备,因为他知道你总在那里,且不会还手。
做父母的大约都想控制儿女的行踪,却又不敢走得太过,怕得罪了儿女。控制和得罪之间的距离太窄,一口气没喘匀就越线了。
云催生雨。云和雨。云雨。小雨,连你俩的名字都带着这样隐秘的暗示和联想。是天意吗?天造就的,天毁灭。
那个男人或许活到一百岁也成不了好丈夫,但他是一个过得去的父亲,一个在众多女人的怀抱里依旧努力为女儿腾出手来的父亲。
我也许还会回到多伦多,也许永远不会。我也许还会见到Lillian,也许今生永不再见。我并没有刻意对Lillian撒谎,至少在我拍着胸脯的那一刻,我是真心的,就如同那些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我爱你”的男人,在奉上九十九朵玫瑰和一枚钻戒的那一刻,也是真心的。
狐狸最终为我们打开了赵忠祥没有完全打开的门,门里其实并无奥秘。我们看见的是我们早已知道却不肯面对的现实。人兽之间的情感交流,不过是两个寂寞女人一厢情愿的臆想。狐狸记住的只有食物,而不是给予食物的人。狐狸对一切喂食者一视同仁。
王钰则还待在原先那家华人媒体,只是身份从雇员变成了老板。用阿陶的话来说,是炒股炒成了股东。王钰当年还有个办公室,现在她一个人在地下室办报,偶尔找个临时助理,从前的收入叫底薪,现在的收入叫利润,永远战战兢兢地趴在亏损线上,随时预备着落水。
程爷的屋子从外表看跟前次没多大变动,依旧低矮,依旧破旧。但凡一样东西烂到了骨头,也就再无可烂之处了。门楣上贴着一张“民族脊梁”的红纸,色泽新鲜,显然不是王钰从前见过的那一张了,只是不知从那一张到这一张,中间还换过多少张。
那回见程爷,是一次精心的预谋。老板从一个位于纽约的亚裔文化基金会申请到一笔专门支持北美华文媒体的经费,需要完成一个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东方战场的调研写作计划。计划内容是书写北美军人在东方战场和中国人携手作战的经历。老板收了钱,把活儿派给了王钰。正值焦头烂额找头绪的时候,王钰突然在一篇微信公众号文章里看到了程爷的故事。程爷参过军,接受过美国人的训练,打过日本人。程爷的经历严丝合缝地对上了基金会的每一项要求。于是她一趟飞机飞到中国,兜兜转转找到了程爷。程爷是她的一篇命题作文,一份课堂作业。
可是,她亏负程爷了吗?程爷在脑子还没烂透的时候,经历了一个高光时刻,出演了一场真刀真枪的好戏。程爷不是龙套,程爷是正儿八经的主角。只是程爷不知道她的班子是个草台班子。程爷用不着知道。真相杀人。程爷的记忆筒仓如今已经满了,盖了盖,上了锁,不会再打开,不会再添新的内容。她在盖子合上的前一刻,往筒仓里放进了最后一样物品。那是一支火把,叫程爷走进永夜时带着一片光亮。
早在王钰之前,程爷已经被好几家媒体写过了。这家和那家,援引的都是同一个范本,各添些油加些水,是体积膨胀了的通稿。人物,时间,地点,事件,原因,过程,该有的新闻要素都有。他们搭造了一副完美无缺的骨骼,唯独少了些血肉和情绪。血肉和情绪是她一点一点挤牙膏似的从程爷的记忆窄巷里挤出来的。
在程爷身份曝光之前,他已经好多年没在人前说过话了,舌头已经锈迹重重。生锈的过程是缓慢的,今天一个点,明天一块斑,日积月累。而除锈的过程却像魔术,只需要几盏镁光灯。程爷是识文断字的,读过中学。这也是当年训练班挑上他的原因之一。这些年里,舌头虽然没派上大用场,眼睛和耳朵却还没废,依旧能观六路察八方。自从门前有了车马,程爷也学会了说场面话。
其实程爷的故事早已被人说过了,程爷人生的那个截面已经被锯下来,像一圈带着年轮的木头,摊晒在互联网上,经过了千万双眼睛的拂扫。那些写程爷的人都讲了同一个故事:浙南芦安县有个叫程高远的年轻人,十八岁那年辍了学,奔赴国难。因为机敏勇敢,被挑选参加美国人办的特种战术训练班。训练班所在的县城被日军占领,他化装成商会头目,把炸弹藏在礼品中,只身前往日军驻地,心怀殉国之志,一举炸毁了指挥中心,而且平安脱身,毫发无损。
这是一个英雄的故事。英雄离天很近,她踮着脚尖也够不着。她想写一个她够得着的故事。赴与不赴,国难都在。在头顶,在脚下,在前,在后,在左,在右,一抬头一伸手就碰上了,没人躲得开去。那个叫程高远的年轻人像一只缠在蜘蛛网里的昆虫那样,被缠进了国难里,于无奈之中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后来县城里来了日本人,训练班驻地随时面临暴露的危险。长官命令那个年轻人只身去县城执行任务,炸毁日本人的驻地。一个人行动方便,行事进退更灵活。训练班几十人,单单选上他,不仅是因为他机敏,射击精准,有一副牛马一样的肠胃,会说当地方言,更紧要的是,长官发现他的眼神很特别,无论怎样逼视,都不会躲闪。年轻人似乎不知道何为害怕。
等他回到训练班驻地,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众人见到他,仿佛见到了鬼。他丢了一只鞋子,浑身湿透,衣服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在泥地上流成一条散发着隐隐臭气的小溪。一屋的人只听见他上下排牙齿格格地相撞,却问不出一句话来。这一路到底发生过什么?他是怎样走回营地的?他完全没有印象。他没冲洗,直接扎进被窝,倒头便睡,整整睡了一天。醒来后同宿舍的人告诉他,他一直在说梦话,不停地问:“我死没死?”
他们都错了。爹娘错了,学堂的先生错了,训练班的长官和战友也错了。年轻人不是不害怕,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害怕。
这就是一个卷在国难中的寻常人的故事。寻常人在不寻常的时代里做了一件寻常日子里想都不会想的事,寻常人身上便有了非同寻常的光亮。有光是因为有裂缝,裂缝里透进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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