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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之旅丛书 一片繁华海上头 吉狄马加 主编
《一片繁华海上头》(“华夏之旅丛书”)特邀吉狄马加、张锐锋、冯秋子、高兴、范稳、沈苇、计文君、黑陶、庞余亮等著名诗人、作家,书写温州及其历史人文地理。从温州的名胜到名家,再到温州的文化艺术,是一个具有内涵和深意,具有思想深度和广度的温州读本。
ISBN: 9787559865649

出版时间:2023-12-01

定  价:128.00

责  编:吴义红 米君君
所属板块: 文学出版

图书分类: 文化研究

读者对象: 文学爱好者

上架建议: 文化研究 随笔
装帧: 精装

开本: 16

字数: 210 (千字)

页数: 320
纸质书购买: 天猫 有赞
图书简介

《一片繁华海上头》由吉狄马加主编,由张锐锋、高兴、范稳、黑陶等二十多位全国著名作家、诗人书写温州历史文化的文本呈现。包括张锐锋《山影奔腾》、范稳《在温州遭遇谢灵运》、高兴《温州五日,亲爱的时光》等。杨鸥《水韵温州》描写了江心屿云聚云散、潮涨潮落的美景;计文君《山·水·诗》描写诗人谢灵运任郡守写下了许多山水诗,开启了中国山水诗的先河。温州不仅是数学家之乡,还是永嘉学派和南戏的发源地。本书讲述温州的人文历史、非遗美食等方面,带领读者走进温州,了解温州。

作者简介

吉狄马加,中国当代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同时也是一位具有广泛国际性影响的诗人。其诗歌已被翻译成近四十种文字,在世界几十个国家出版近百种版本的翻译诗文集。

主要作品:诗集《火焰上的辩词:吉狄马加诗文集》《初恋的歌》《鹰翅与太阳》《身份》《火焰与词语》《我,雪豹……》《从雪豹到马雅可夫斯基》《献给妈妈的二十首十四行诗》《吉狄马加的诗》《大河》(多语种长诗)等。

曾获中国第三届新诗(诗集)奖、郭沫若文学奖荣誉奖、庄重文文学奖、肖洛霍夫文学纪念奖、柔刚诗歌荣誉奖、《人民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国际华人诗人笔会中国诗魂奖、南非姆基瓦人道主义奖、欧洲诗歌与艺术荷马奖、罗马尼亚《当代人》杂志卓越诗歌奖、布加勒斯特城市诗歌奖、波兰雅尼茨基文学奖、英国剑桥大学国王学院银柳叶诗歌终身成就奖、波兰塔德乌什·米钦斯基表现主义凤凰奖、齐格蒙特·克拉辛斯基奖章、瓜亚基尔国际诗歌奖、委内瑞拉“弗朗西斯科·米兰达”一级勋章等奖项及荣誉。

曾创办青海湖国际诗歌节、青海国际诗人帐篷圆桌会议、凉山西昌邛海国际诗歌周及成都国际诗歌周等。

图书目录

辑一 雁山瓯水

山影奔腾 张锐锋 /3

在温州遭遇谢灵运 范稳 /15

温州五日,亲爱的时光 高兴 /27

山和人 冯秋子 /47

雁荡胜画 石厉 /51

山?水?诗 计文君 /62

由天空和山海所孕育——温州杂记 黑陶 /73

温州行记 胡弦 /87

温州:比美梦还温润 庞余亮 /99

温州记 萧耳 /121

辑二 温润如玉

关于温州的两篇随笔 黄亚洲 /137

在温州的朱自清先生踪迹 叶兆言 /149

温州:温润如玉 陈世旭 /157

诗?岛?人 沈苇 /165

则诚的琵琶 陆春祥 /183

洗心来 冉正万 /189

在大学传承非遗 南翔 /195

黄昏中的玉海楼 红孩 /209

辑三 水韵温州

我的名字叫苍南 黄传会 /215

水城念想 刘文起 /221

夜读《孤屿志》 马叙 /229

温州 程绍国 /240

朱自清《绿》之爱 钟求是 /244

水韵温州 杨鸥 /249

看温州 王在恩 /261

一片繁华海上头 曹凌云 /269

东瓯五题 林新荣 /275

江与湖与海与温州 哲贵 /289

山水精神,流通世界(代后记) 郑周明 /301

序言/前言/后记

编辑推荐

《一片繁华海上头》均为文学名家之作,作者书写的对象各异,切入角度不同,文笔风格各领风骚,从温州的名胜到名家,再到温州的文化艺术,是一个个具有内涵和深意,具有思想深度和广度的温州读本。

精彩预览

山影奔腾

张锐锋

巨大的山鹰从地上起飞,它有不可阻挡的力量,翅膀张开,尖利的鹰喙撕开了夜空,它的影子的轮廓线上被银辉包围,银辉好像来自它自身,实际上来自另一面大海的反光。一颗佛头露出了群山,他从高处俯瞰人世,却看不见他的面孔。他不是来自遥远的佛国,而是来自人间,来自巨石的阴影,同样是大海的反光,雕刻着他的形象,让他的暗影边沿镶嵌了一圈光晕。这里的每一座山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样貌,都有着对人间的事物的暗指,有着大自然深邃的寓意。它们在夜晚的星空下排列,似乎呈现各自的灵魂。这些山峰奇特、奇异、奇绝,我们从它们的身边走过,石头铺筑的走道不断提醒人们要抬头仰望,仰望不断出现的身边的山的奇迹。

是的,它们一直保持着沉默,却用另一种声音发声,用另一种眼光审视世界。它们有着各种树木的喧哗,有着草木的沙沙沙的波动,有着星光下的晦暗不明的深沉,有着一种用巨大的形象组合起来的无边力量。天空被连峰分割,似乎群山不安于地上的生活,要用这样的幻象般的姿态从夜晚飞向白日,白日是灿烂的、明亮的、充满了斑斓的色彩,但现在的夜晚用深情挽留它们,用手牢牢地抓住了它们的脚踝,并用鲜花的香气诱惑它们,让这里的一座座山峰在这暗夜的香气中翩翩起舞。仔细观看它们的每一个舞姿,都带着地上的欢欣或忧伤,带着几千万年、几亿年前的痛苦的孕育中的彷徨,也带着最原始的大自然的巫术一样的有力扭动和自我祝愿。一切都在变化中生成,又在变化中成长。

山峰连着山峰,它们都不是笔直的,而是微微倾斜,这在夜色中尤其明显。这样的倾斜赋予了山峰以运动的姿态,它们都是奔跑者,从一个基座上向着自己的方向奔跑,而山脊线上的辉光将这样的动感进一步推向极致。它们有着同样的幽暗服饰,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身姿。它们自动形成了一定的间隔,好像彼此为了同行而彼此靠拢,甚至在很多时候几座山峰的身影叠加在一起,我们只有从着身影的浓淡中分辨它们的层次,确认它们不是同一座山峰。山峰之间的间隙被夜空填充,它们共同构建了一个有界而无限的宇宙,类似于物理学家对宇宙的理解。因为山峰的形象,广袤的夜空也有了自己的形象,它不仅点燃无数的亮星,也用一弯残月装饰着黑暗,这样,一个完满辉煌的天穹完成了与大地山影的拼合对接。

它们完全是梦幻组合,奇特的夜景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就像一幅构思精妙的木版画,没有豪华的彩色,却能够引发观赏者无限的遐思。它似乎违反我们的日常经验,颠覆了我们对山的认知,却在真实和虚幻之间建立起不朽的连接。它的层次错落和高峻挺拔,它的变化莫测和惊险陡峭,它的穹崖巨壑和奇峰飞扬,它的超绝大气和平地惊雷般的撼人心魄,它的高低比例中蕴含的视觉风暴和美学合理性,乃是出于大自然的精心缔造。它的非凡的哲学暗示和丰富寓意,它的对人世的俯瞰身姿,它的层层构筑的边沿光感,乃是人间圣者光辉的显耀。它的一切一切,消解了我们内心所有的主观判断和雄浑主题,却将所有可能的判断和宏巨的或微小的主题尽收其中。

这是古代书法家怀素曾来过的雁荡山,他是不是发现了自己的狂草原型?山势蜿蜒、山峰飞动、连峰奔呼、草木飞扬、飞瀑流畅而雄奇、流水日夜喧哗、奇石旁逸迭出,这不是他所追求的自由吗?这不是他所向往的狂放不羁吗?这是旅行家沈括曾来过的雁荡山,他发现了深藏不露的奇峰,发现了飞奔的河流,他发现了万山回应自己的声音—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蒙蒙,瞰望大海而背靠大地,山巅雁湖而芦苇丛生。诗人谢灵运不曾见过的奇山奇景,他看见了。谷中大水冲击而沙土尽去,唯有巨石岿然挺立,他的目光里,无论是大小龙湫,还是水帘初月,无论是水凿之穴还是高岩峭壁,都被深谷林莽遮蔽。古人不曾看见的,他看见了。他是一个真正的观赏大自然的美学家,是一个用双眼扫视大自然的伟大旅行家,一个在大自然中独享自由的人。有大自然的美景相伴,还有什么寂寞和孤独?还有什么惆怅和虚无?

这是清代思想家黄宗羲曾来过的雁荡山。他思考土地和税赋,思考朝代的兴衰,思考经史和地理,思考圣人之说和人民的权利,也思考天文历算和教育,却在这里找到了置身于世外桃源的人生审美理想。盈天地皆心也。他也意识到大自然和人的心性之间的联系。他写道:千峰瀑底挂残灯,雾障云封不计层,咒赞模糊昏课毕,乱敲铜钵迎归僧。他看着瀑布和残灯,云雾挡住了远眺的视线,晚间的佛课已经完毕,归去的僧众敲打着铜钵,这是一种怎样超然的生活!然而这样的生活不能代替世间的生活,真正的生活仍需要思考。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人间的一切似乎变得遥远和渺茫,而大自然给予的启示录却将转化为人间的智慧和思想的源泉。

这是无数人来过的雁荡山。因为它意味着地球演化和漫长历史的在场。它包含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中国近代文学家和翻译家林纾精于文辞,以文言文意译域外小说著称于世。他还是一位山水画家,其画作精细灵秀而美趣淋漓。他在《记雁宕三绝》中以一个画家的细腻观察记录了他眼中的雁荡山。他用自己熟悉的古色古香的言辞写下了雁荡山的惊险和雄浑,他笔下雁荡山乃是绝壁四合、天地纯绿的雁荡山;是空立而隆、危云积雨、行客惊骇、万竹梗道而不知所穷的雁荡山。是连云叠嶂、龙湫云横、涧水寒碧、石亭久圮的雁荡山。而同样的景观在著名思想家和政治家的康有为看来,则有另一番趣味。他毕竟有着更大的视野架构,先历数自己所见的印度的须弥山、美国的洛基山以及欧洲的比利牛斯山和阿尔卑斯山等山岳,然后将雁荡山放到了世界山景的坐标系中,以做比较认定。他的结论是—上则群峰峭壁,与青天白云相摩。耳不绝于奔泉之声,目相接于奇石之色、丘壑之美,以吾足迹所到,全球无比,奚独中国也。而另一位著名学者、教育家蔡元培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域中山岳之至奇者,尽于此矣!

1934年4月,黄炎培从天台经临海到海门,坐长途汽车行半个小时到黄岩的路桥,又乘坐汽船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行程抵达温岭的大溪,还要坐轿三个小时到乐清的大荆。他夜宿大荆,第二天经灵峰到灵岩寺,接着经马鞍岭观看大龙湫……他写下了一副对联:未必道可道,来寻山外山。这一对联说出了山与道的联系,也许没有道可以说出,但却可以找到山外山。因为山外有山的景象说出了变化和无穷,那么真正的道也在这变化和无穷之中。许多山看起来是相似的,但却有着各种不同的差别。没有完全一样的山,就像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甚至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雪花。有一本书中统计了两千四百多种雪花,但这也仅仅是一个更大数字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当黄炎培用对联说出自己的感悟时,就已经告诉我们,宇宙的道也许就在我们眼前的山影中,尤其是雁荡山梦幻般的变化和静止、蜿蜒和精微、沉重与飘逸、风轻云淡和草木浩荡、单一和无穷、危石悬空和巧妙的平衡稳定,已经是道的显形。老子说水接近于道,而山又何其不是道的化身?

对才华横溢的现代作家郁达夫来说,印象最深的乃是雁荡山的秋月:“海水似的月光,月光下又只是同神话中的巨人似的石壁,天色苍苍,只余一线,四周岑寂,远远地也听得见些断续的人声。奇异,神秘,幽寂,诡怪,当时的那一种感觉,我真不知道用些什么字才形容得出!起初我以为还在连续着做梦,这些月光,这些山影,仍旧是梦里的畸形。但摸着石栏,看着那枝谁也要被它威胁压倒的天柱石峰与峰头的一片残月,觉得又太明晰,太正确,绝不像似梦里的神情……”是的,郁达夫如痴如醉地望着雁荡山的秋月,“竟像疯子一样一个人在后面楼外的露台上呆对着月光峰影,坐到了天明,坐到了日出”。这一切,符合他的性格和气质,符合他的柔弱和刚强,符合他的忧郁和惆怅,也符合他面对大自然的心境。那么漫长的夜晚,那么寂寞的月光,他究竟对自己说什么呢?是失落的爱?是残月暧昧的暗示和意味深长的温柔和冷漠?是人世的虚无和命运的不测,还是融化于神奇诡异的梦里的幸福、愉悦和哀伤?这是内心充满了矛盾冲突的、剧情复杂的戏剧,是一个人独自与世界的对话,是自我的发现和重新理解,是被月光的一次完全的洗涤,是一次与熟悉的月亮和陌生的月亮的邂逅与重逢,也是一次与自我相约的会聚。平原上的秋月和山间的秋月是不同的,河边的秋月和乡村的秋月也不相同,林中的秋月和荒沙中的秋月有着更大的差异,同一轮秋月,在我们的眼里望去,将有完全不同的诗意和寓意。而此时的雁荡山的秋月,乃是郁达夫的秋月,他的心中的秋月和雁荡山的秋月完全重合了。

他在白天看见的,是大龙湫的壮丽—一幅珍珠帘,至上至地,有三四千丈高,百余尺阔……立在与日光斜射之处,无论何时都可以看得出一道虹影。凉风的飒爽,潭水的清澄,和四围山岭的重叠,是当然的事情了。更重要的是,他看见了瀑布近旁的摩崖石刻,但没有一副刻字题铭可以写出大龙湫的真景。是的,这样的瑰丽和生动,这样的雄浑和壮观,这样的变幻和震慑,什么样的诗句和语词可以概括和提炼呢?但这些摩崖石刻,毕竟代表了前人的观感,毕竟代表了一段消失了的时光,毕竟在追寻前人内心不朽的渴念。这是历史光阴的雕刻,是文人面孔的镶嵌,是诗情的突然爆发中的显现的灵感,然而这又怎能替代高山流水的真景?这时,他也和这瀑布所伴随的幽深的历史场景融为一体,和这瀑布旁边的铭刻融为一体,和高处落下的流水融为一体,感受到了瞬间的永恒。

文学家看到了远古以来的明月的忧愁和孤独,科学家看到了群山的巨大体量和山石的纹理精微,并试图从中发掘事物的原理,而在画家眼中,雁荡山乃是美的化身,它不仅是它自身,还是均衡、稳定、奇异、偏离、惊危、充满了变化的非凡、似梦非梦的真实、天然的布局严谨和线条隐含的力量以及不可能的可能。面对一座座高低参差的排列组合,面对四季变异的色彩,面对山顶的劲松和飞渡的烟云,也面对万涧激荡的奇景,胸中的波澜汹涌而起,大自然的笔墨远甚于宣纸上的人工画痕。

近现代画家黄宾虹曾居住在灵岩寺,他经常面对眼前的大山凝视。天柱峰、双鸾峰和展旗峰等众峰耸立、各呈姿态,又互相照拂、彼此辉映,他渐渐发现了静止中的运动,发现了山峰的变化之中含有生龙活虎的跳跃。他对别人说,我懂得了什么叫万壑奔腾。雁荡山的静中之动启发了他笔墨的变化。他在《雁荡仰天窝图卷》中充分展示了自然变化精髓,让笔墨酣畅淋漓地行走于构图之中,草木与农舍、奇石与山势的绝妙配置,远山的淡影和空白对距离的暗示,笔锋与浓墨的变化莫测和自由舒展,给我们呈现出画家激情四溢、难以抑制的感受以及中国画飞扬跋扈的精神延展于无限的审美盛景。而他的《雁荡山色图》同样用极少的笔墨展示了雁荡山的神奇。山岩的变化乃是在树影的变化之中,墨色的运作展示了奔放不羁的才华和造化的奇迹,这种静止中的飞动是对雁荡山神韵的非凡领悟。在画家看来,一切灵感和技巧都深藏于这些神奇的山影里,画家仅仅是用一支画笔将其从空白处挖掘出来。

黄宾虹在雁荡山居留期间,曾冒雨翻过谢公岭以观赏东外谷的老僧岩。明代诗人王守仁曾在老僧岩写下自己的感受:老僧岩下屋,绕屋皆松竹。朝闻春鸟啼,夜伴岩虎宿。这样的诗歌是朴素的,却说出了老僧岩的野性的环境和置身自然中惊险体验。可是对于画家来说,这正是寻求视觉冲击的好地方,只有这样原始的野性之中才有着能够捕捉绝世画稿的可能。为了能够找到孤绝的自然摹本,他的浑身被雨淋湿,却因看见了雨中的奇峰怪石而获得了内心超凡脱俗的欣悦。这是一次难得的观赏,他对大自然的虔敬之心,获得了山川神的入驻,并不断得到提升画境的秘诀。雁荡山让他痴迷,让他沉醉其中。一天夜里,黄宾虹独自走出寺院,很晚没有回来,寺院的僧人生怕在这深山出现意外,就去找寻他,结果看见他在夜路上一个人入迷地观看暗夜中的山影。

在这里,一个画家可以从千姿百态的山峰启示中看见绘画的局限。大自然的神工鬼斧和精微设计远胜于人在纸质平面上展现的笨拙的细腻和精工描画。可是人必须从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获取属于自己的自然景象,也必须从一个二维世界里找到传导三维世界真实感的经验力量,这必定和一个真实的立体世界有着难以克服的差距,这就需要一个优秀的国画家运用充分的笔墨和色彩营造一种非凡的视错觉效果,以便让阅读绘画的人从这样的视觉差中重建内心的真实。这一点,没有比在夜幕中感受的山影变化更接近我们的内心真实了。这些山影的模糊性增强了阅读的歧义,也触发了我们展开想象的逻辑枢纽。这些山影让我们看见了人间万象。一个个或远或近的影子里既有稳重厚实的性格力量,也有飞扬的、跃动、喧哗的青春气息。既有危险的倾斜,也有几座山峰之间的吸引和靠拢。既有双手合掌的祈祷也有抬头仰望的形象;既有万物狂奔的山巅幻象的奇迹,也有绝对的宁静和孤寂。总之,这些变化无穷的山影,处处充满了暗示,每一个形象都意味着一个寓言、一个故事,都和人世的一切相关。人们通过这些自然形象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的内心世界,看见了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审美理想和哲学思想,看见了自己已有的文化精神以及对自我的种种理解,并试图将这一切放在自己的绘画之中。这样的绘画之中,外貌的相似已经不是十分重要,重要的是精神意义上的描摹,是移步换景、昼夜交变、奇峰环拱和扑朔迷离的物象与自我的吻合,因为万物之貌中含有的乃是元气淋漓的自然之性和内涵之神,画家对自我灵魂的认知要从其中汲取。

一张20世纪30年代以雁荡山为背景的老照片中,一排八人的手持礼帽的游客中就有著名画家张大千先生。这是一群画家,他们都被奇诡的雁荡山峰迷醉,合掌峰、天柱峰、展旗峰拔地而起,直耸云霄,浑然天成的观音洞以及水铺珠帘、飞流直泻的大小龙湫,让画家们目光迷离、神魂颠倒。张大千凝视铁城嶂峰深褐色的横波水纹,对同行者说,我断定雁荡山在几千万年至一亿多年前原是火山地带,后来沉没海中,岩石受到海水的侵蚀,再后来逐渐露出海面,再再后来又遇到冰河期,遭到冰川洪水的侵袭,岩石又进一步崩解和剥蚀,形成了现在怪异巍峨的绮丽山貌。张大千不仅对雁荡山峰的形成做了科学的猜测,也在这瑰丽奇特的山景沉醉,饥渴般地将这纷繁复杂的山貌纳入记忆。这一次游山的成果之一,是同行者一起合作了一幅流彩飞逸、泼墨成影、丘壑跃动的《雁荡山色图》。其中方介堪飞刀刻章一方:东西南北人,对同行者的来历做了高度概括。这是一个优雅的赏山画山现代典故,一段绝美的雁荡山文人佳话,一个和雁荡奇峰相匹配的人间趣事。多少年后,方介堪根据记忆创作了一幅《雁荡山色图》,好友谢稚柳忆起当年同行共画雁荡的情节,题诗一首:曾揽浓光雁荡春,萍浮暂聚旧交亲。画图犹认当年屐,已散东西南北人。

民国名媛陆小曼的老师贺天健曾说,世界上有三个山水境地:一是人间的山水实境,一是唐宋历代诗里的山水境地,一是画里边的山水境地。在中国文化中,这三个境地何曾有过分割?实境乃是存在于虚境,虚境乃是实境的幻化,实境和虚境的叠加乃是山水诗的灵魂,山水诗的灵魂又在山水画中显现。著名画家潘天寿在20世纪50年代前往雁荡山写生,他试图将更多的民族性灌注到自己的山水画中,从而完成诗境到画境的转化和重生。雁荡山的景观和中国化的形式是多么契合。他的雁荡写生图将水墨晕染和轮廓勾勒进行了优雅的、有力的融合,在山水实境、诗境和画境之间完成了互相转换、彼此组合和互生,工笔与写意结合呼应,设色明媚而层次分明,景致清雅而浓淡相宜,传统笔墨的丰富性和真实景物之间的巨大张力,以及线条走势和苔草皴擦和前后景布设的气势神韵,在一气呵成之间再现了佛国山水浑然一体的古刹钟声、落花流水的自然禅意。

正如张大千的推断,雁荡山起源于几亿年前的地质变迁。那时洪荒时代的巨变在恐怖的意象中呼啸,海潮推起了一个个巨浪,雷霆在咆哮,闪电一次次从高不可攀的天穹贯穿了乌云,地火从岩层下突然升起,浓烟和火焰笼罩了大地,暴雨和飓风交相摩擦,漫长的时间沉浸于暗夜,星月晦暗,大地在翻天覆地的痛苦中叫喊,冰川在凝结、在消融、在运动、在漂移;河流在溶蚀、在冲刷、在奔腾;火焰在冷却、在冷凝、在重新提炼形象;岩石在形成、在崩解、在重新组合、在锻造诡异和奇景。一场颠覆乾坤的、伴随着阵痛的孕育和自我改造,席卷了世界。这一切,都是为了几亿年后诞生的人类,都是为了拥有灵魂的人类预备浩渺纷繁、山影变换和奇峰迭起的视觉盛宴。而尚未出现的诗人、画家、旅行家、游客、农夫、樵夫和所有的对雁荡山的渴望者,在遥远时光的另一端,耐心地等待。

在温州

遭遇谢灵运

范 稳

在温州遭遇谢灵运

范 稳

在我生活的昆明,离温州两三千公里。20世纪80年代中期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国家改革开放正如火如荼。云南地处边疆,自然不能领风气之先,但在一个日渐开放的时代,也可感风气之实。就如潮起潮涌,冲到最前面的,总是一些晶莹剔透的浪花,给人带来大海充满激情的问候。印象中最先来到云南边地的是广东人,然后是浙江、福建一带的人。他们代表着财富、代表着投资,也代表着某种新潮时尚的风气,从做生意的理念到待人处事的方式,从头上的发式到脚下的旅游鞋。无论钱多钱少,他们是那个时代的老板一族。温州人给大家的感觉似乎朴实一些,在底层默默而勤奋打拼的人居多。我结交过跑单帮的温州人,开一间日杂小店的温州人。多年以后,他们要么不知所踪,要么就是大老板了。90年代时我常在藏族聚居区一带流连,那时虫草还不值钱,但雪山上的虫草汉族人又不会挖。温州的一些小老板便雇人背一背箩啤酒,跟在挖虫草的藏族人身后,他们挖出一把虫草递下来,这边就送上一瓶啤酒。藏族人挖一天虫草,就换了个醉。这是那个年代我听到的一个有关温州人的故事,不辨真伪,亦不无戏谑。在观念的先进和落后之间,在地域的开放与封闭之间,边地和沿海,虽然同处一片大陆,却像此岸与彼岸,隔着一条理念的“海峡”。

应感恩这个伟大的时代,高铁、高速公路和飞机,拉近了山与海的距离;四十多年的改革开放更是加快了内地与沿海的融合。尽管相距遥远,温州和温州人,已然成为一面旗帜,抑或一个符号。一个地方的形象往往会被一些简单易懂的表象或特色鲜明的文化符号所代表,比如,说到云南,因为它地处边疆,又民族众多,我们必然会提到它的民族文化和山水自然;而说到沿海一带,它就跟改革前沿,商贸发达,经济繁荣有关。还记得早在20世纪80年代,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就提出了有名的“温州模式”,从家庭作坊式的小工业制造到遍及全国的温州产小商品。一个地区的经济模式影响了一个国家的发展思路,成为一个楷模。这是温州人的骄傲。

“温州模式”也容易将人导入一个误区:认为温州就是重商之地,温州人就是商人老板的代名词。在没有来到温州之前,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在2023年莺飞草长、万木葱茏的春光里,一次紧凑而诗意的温州之行,既彻底颠覆了我对温州的既往印象,又填补了我许多知识空白。我看到了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温州,一个充满开放活力和创新能力的温州,以及在传承悠久历史文化进程中不断弘扬光大的现代文明与文化。

与以往参加的作家采风不同的是,温州的主人并没有安排我们去参观规模宏大的工业基地、产业园区,介绍骄人的商圈港口、经济GDP,我们被引领到山水温州和人文温州的历史画卷中。你只有了解到一个地方的人文历史,才能了解到它当下的繁华富足与高楼大厦,是建立在一片怎样的沃土上。就像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他的绝技是让你看到深厚功力背后的文化蕴含。

首先和我们迎面相撞的是东晋时期的著名诗人谢灵运。我第一次知道谢灵运的名字,应是在高中的语文课本上,读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一句,“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老师也搞不清“谢公屐”为何物,只笼统解释为一种登山的鞋子。但谢灵运的鞋子让两百多年后的诗仙羡慕并效仿,让一千多年以后的我们过目不忘,足见此鞋定有非凡之处。它是“专人定制”的一种鞋子,和诗有关,和山水相连。

听当地人谈起谢灵运,就像谈到一名刚刚离任的好官。似乎正是他,带给了这片土地灵秀与好运。事实上,温州人也将谢灵运的山水诗视为当地的文化标识。前人有诗云:“自言官长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相关资料上甚至称:正是因为谢灵运,让温州成为中国山水诗的发祥地。过去念书时对谢灵运认识不多,此番来温州,正可追寻谢灵运的足迹,感悟一片土地和一个诗人的关系。

让我们拉长目光,穿越漫长的时光隧道,让想象的翅膀停落在一千六百多年前。那时温州还被称为永嘉,刚刚设郡建城才一百来年。永嘉的山水尚未经谢灵运的如椽大笔描绘,它寂寂无名,藏在山海之间。谢灵运来了,在南朝宋永初三年(422年),他受贬发配到永嘉任郡守。谢灵运祖父为东晋名将,有开国之功,其父也官居朝廷秘书郎。因此谢灵运十八岁就继承了祖父的爵位,享受两千户食邑的待遇。锦衣玉食,富贵逼人,妥妥的一名“官三代”。谢灵运本来是在朝廷皇帝身边行走的人,担任过中书侍郎、谘议参军一类的职务,在上层社会里他依仗着名门之后,贵胄世家,又博览群书、聪慧过人,自是京都建安的风云人物。据说他的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常常引领着社会舆论和社会风尚。因此,在那个时代,谢灵运绝对是一个“网红”级别的名士。但他恃才傲物,个性张扬,又生活奢靡、散淡浪漫,屡屡被官场所不容。他大约犯了中国文人士大夫常犯的老毛病,自以为有安邦定国之才,却不懂宫廷政治之残酷。弄文舞墨的文人和操弄权术的政客相比,前者是永远的输家。这几乎是封建专制体制下的一条铁律。谢灵运在宫廷争斗中失意,被贬谪永嘉郡。此番变故,是谢灵运人生命运之不幸,却是永嘉郡之大幸,尽管谢灵运根本就不把一郡之守当多大个事儿。史载谢太守经常不在岗而在山水之间,民情不顾,诉讼不理,贤能不举,奸佞不检。一出门游玩便数十日不归,只是一味呼朋引类,寄情山水,吟诗作赋,日子过得好不快活。中国的文人士大夫大多面对厄运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官场失意,便回归自然。这天地之博大深厚,这山川之雄浑秀美,足可收留千百年来所有失败者的心灵。唐代诗人白居易,应是最为读懂谢灵运的人,他有《读谢灵运诗》一首,道尽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的矛盾。可谓文人相惜,心灵相通,三观一致。白居易仿佛是在和谢灵运隔空恳谈,娓娓道来—“吾闻达士道,穷通顺冥数。通乃朝廷来,穷即江湖去。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岂惟玩景物,亦欲摅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兴谕。因知康乐作,不独在章句。”

两晋南北朝期间,五胡乱华,华夏大地战乱不已,文人才子和国家民族的命运一样,大多颠沛流离,命运多舛。和谢灵运同时代的陶渊明,不是也唱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辞官回家,开创了田园诗派了吗?而谢灵运“与世不相遇”,在红尘佛面中“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终成山水诗之鼻祖。如果说陶渊明是一种“采菊东篱下”式的回归,谢灵运则是看破红尘、纵情山水,追求的是“诗和远方”式的发现。他是一个邀山水同乐的大玩家。与众不同的是,他玩出了风雅和品味,玩出了格调和诗意,更开创了一个流派。谢灵运的山水诗总是有所比兴,有所寄托。“岂惟玩景物,亦欲摅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兴谕。”正是由于有了谢灵运的发现,温州的山水从此与众不同,更让温州成为中国山水诗的滥觞之地。我相信在永嘉(温州)的历史上,尽职恪守的好太守也不乏其人,但能像谢灵运这样成为一个地方的文化名片,名垂青史,孰能胜之?

过去我们熟知的一句话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说到江南景色,人们的目光总是集中到苏杭一带,那是中国人心目中至臻至美的人间天堂。温州地处浙南,似乎在聚焦点之外。是谢灵运发现了温州的山水之秀美,风光之绮丽。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第一个层面是发现,第二个层面是欣赏,与山水同乐,第三也即最高的层面是艺术地表现。当山水风物被形象地艺术化为诗歌、美术、音乐等艺术形式时,它们就是灵性生动的、有历史文化感的、有情感色彩的、有生命力的山和水。恰如温州的山川景物,我们可以说,它是谢灵运的山水。

到温州第一个夜晚,主人安排夜游塘河。静静地躺在温州城怀抱中的塘河,极尽江南水乡之特色,垂柳拂岸,温婉娴静。电瓶船在夜色中悄然驶出,两岸灯火阑珊。忽而岸边有仙女下凡,衣袂飘飘,舞动一夜春色;忽而又有村妇或河边浣衣,或“莲动下渔舟”;也有河边读书人家,秉灯苦读,红袖添香;更有高人韵士,明月之下,玉笛横吹,怡然自得。这塘河两岸匠心独运的“情景再现”,参演者并不多,投资也不大,但却做得精致典雅,发人幽思,颇有不知今夕何夕之穿越感。船行到夜色浓处,但见一叶扁舟悄然驶来,一渔姑婷婷玉立于船头,远方更有一士大夫装扮之人,两人一问一答,来一段空灵缠绵的“渔樵问答”。他就是谢灵运吗?谢灵运有多少个夜晚,在这水乡泽国、荷塘月色中吟哦徘徊?又有多少永嘉的山水,抚慰了他那颗怀才不遇的心?我分明听见他在时间的尽头,吟诵那首《游赤石进帆海》—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

周览倦瀛壖,况乃陵穷发。

川后时安流,天吴静不发。

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

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

仲连轻齐组,子牟眷巍阙。

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

请附任公言,终然谢天伐。

在这春风沉醉、芳草未歇的“清和”之夜,我努力在想象谢灵运。这个山水之子,大自然的吟唱者,他在写“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历代诗评家认为,谢灵运的山水诗,遥接建安文学,开创了中国山水文学的新境界。他在既往文学作品写景经验的积累之上,创造性地将多重艺术表现手法运用在其山水诗的创作中。在他的山水诗中,字里行间意象新奇,字词清丽,充满新鲜感和辽阔境界。其状物描写真实可触、如临其境,但又是超越了实景的诗化的“自然”。海上的那一轮明月是可以“拾”的吗?在诗人看来,是的。我们可以揽月入怀,也可以把它带回家。恰如我们夜游塘河,这水乡景致,这厚重古朴的人文历史,我们都想把它们带回家。

依偎在温州城之北的瓯江,江面宽阔,气势雄浑。这条与城相伴、与海相连的江河流淌的不仅有天上之水,还有人文之诗。一条大江如果蜿蜒曲折,是一种美,是江水对大地的雕塑;江心若有岛屿沙洲,那就是锦上添花,是大地与江水的守望。瓯江江心有一秀美岛屿,与温州故城相望万年,如早年从大海远行的游子,溯江来归,行到家门前,便驻足凝视,再也不走了。此岛名江心屿,其形如漫游在江心的蝌蚪,纤巧玲珑,灵动如诗。它拥有 “中国诗之岛”之雅誉,很久以前就让我心仪。一座岛屿因诗而享有盛誉,必定与某个大诗人有关,且这个诗人,非谢灵运莫属。因为他是第一个登岛写诗的人,让江心屿像诗一样镌刻到时间的长河里。是山水成就了诗人,还是诗人点化了山水,这永远是一道无解之题。反正在一千多年前的某个“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的日子里,谢灵运从江对岸踏波而来。正如吾辈后生,也在2023年的春天,追寻着谢灵运的足迹,渡江来到“中国四大名屿”之一的江心屿。

谢灵运当年乘一叶扁舟登上的江心屿,与我们今天所见有异。那时瓯江江心有两个挨着的小岛,江水从小岛中间穿过,其间还有两处礁石露出江面,被称为孤屿椒,它们只在潮水退落时才会浮出江面。潮涨潮落,岛礁出没变幻,自是别有一番情致与风韵。想必那时岛礁之间,颇有沧海横流之态,也比现在更为原生态。植物葳蕤,沙鸥翔聚,渔火点点,过尽千帆。岛礁摇动着江水,江水洗尽了岁月。谢灵运是见过大世面、大风景的人,瓯江中这几处玲珑剔透的小岛,不能不引得诗人诗兴大发。也许他是面对瓯江上的一轮朝日,诗意磅礴而出;也许他在一天的尽兴畅游之后,青灯之下,字字珠玑,如春水东流。《登江中孤屿》,一挥而就。诗曰: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

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

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

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

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

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历代诗评家认为,谢灵运山水诗的成就,很大一部分有赖“雕琢”之功。后世评价:“康乐一字百炼,乃出冶。”谢灵运山水诗的“雕琢”是对自然的一种细致的拟态,“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是千锤百炼的诗句,也是多种意向的结构组合。它让我们仿佛看到,大地之水与天上的云日唱和,江心孤傲的岛屿和澄澈的天空一色。这更是一种面对大自然,将生命托付给山水、物我两忘的赏爱。

我们今天所登临的江心屿,已迥异于当年。南宋绍兴七年(1137年),高宗皇帝下诏从普陀山请来一个名清了的大禅师,在江心屿主持修建龙翔和兴庆两寺。为了增扩岛屿面积,清了禅师仿佛是一个眼光远大的建造师,他率众僧填塞了中川,修筑海塘,将东西双岛合二为一。僧侣们在填好的新基上建造梵宇,高宗赐名龙翔兴庆寺,即如今的江心寺。岛上有寺,不但利于僧侣修行、香火赓续,更让人远观则如一处远离尘世的蓬莱仙境。现今的江心屿,有山有寺,有湖有庙,绿树成荫,山道蜿蜒,庭院雅致。江心屿像漂浮在瓯江上的一艘时间之轮,承载了令人目不暇接的诗意和人文景观。谢灵运来过之后,历朝历代,中国诗坛的大腕巨擘纷至沓来。李白来过,杜甫也来了,孟浩然、韩愈等大诗人自然也不甘其后,都慕名而来。他们留下诗篇,让江心屿入诗入画,成为文人骚客的风雅之地。一座有文化积淀的岛屿,有诗意像江水一般日益流淌,当不负谢灵运的一片诗心矣。

温州倚山面海,是山海相拥的洞天福地。如果有一座山被称为“海上名山,寰中绝胜”,那就非雁荡山莫属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雁荡山这个名字便烙入我记忆深处。就像一个久远的梦,终于在这个春天被打捞出来。让梦境真实地再现,是人生幸事。畅游雁荡,便是圆梦之旅,可当我走进雁荡山中,我又仿佛回到了梦里。主人特意安排我们夜游雁荡,说是夜色中的雁荡山,自有一种风韵。我开初以为将会是一场大山中的灯光秀,让奇峰异石,绝壁巉岩,在灯光的映射下一展山姿。这样的景致我见识过,不过是让山穿上光的霓虹羽衣,光在变幻,山始终无言。而待我们走进雁荡山,才发现雁荡山的光源自大海之光的映射。海本身会发光吗?这个问题问得比较傻,但要请大海原谅,请雁荡山不要发笑。我是个地道的内陆人,生活在离大海三千公里远的云贵高原,大海从来就是我的“诗和远方”。在夜色中的雁荡山里,我没有看到大海,大海却真实地让我看到了它浩瀚的柔情。那是我此生从未见到过的银色光芒,比月色更厚重,比灯火更均匀。它来自山那边的大海,像海潮一样无声地遍洒大地,将雁荡山装扮出梦幻般的色感。大海是一面大地的镜子,夜空是一面天上的镜子,两面镜子交相辉映,雁荡山就成了大海与夜空共同打扮出的宠儿,沐浴在这神奇诗意的朦胧之光中,映射出雁荡山雄奇万状、千姿百态的浪漫和多情。我很想再问大海一个傻傻的问题:山海相依的地方多得是,为什么独独雁荡山有幸享有你神奇的海光?

雁荡山不仅有梦幻海光,更有奇峰绝壁、飞瀑流泉、古寺高塔、雁湖灵岩。如此洞天福地,当然逃不过谢灵运的“法眼”。史载谢灵运游山,必定要探寻最为险峻幽深的地方,即便山峦叠嶂、沟壑纵横,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他经常选择一些奇险、陡峻的山峰作为自己的探险目标。他是那个时代的暴走族,探险家、攀岩好手,是个要让自己的脚底永远高过山峰的人。“谢公屐”是一种前后有齿钉、可拆卸的木制钉鞋,那可能是世界上第一双“登山鞋”。谢灵运当年进到雁荡山时,当然不像我们今天有公路,有步道、栈道、吊桥等交通设施,他需要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他更需要借助绳索木梯等工具,攀缘巉岩绝壁,探寻岩洞深涧。雁荡山的精华大龙湫景区,也是谢灵运曾经游历过的地方。在筋竹涧,瀑、潭、峡、溪、峰相映连壁,形成了与其他景区风景迥异的水景特色。尤其是被称为大龙湫的高瀑,以单级落差197米的高度列中国瀑布之冠,同时也跻身中国四大名瀑。谢灵运有一首《从斤竹涧越岭溪行》的诗,诗人写道—

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

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

逶迤傍隈隩,迢递陟陉岘。

过涧既厉急,登栈亦陵缅。

川渚屡径复,乘流玩回转。

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

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

想见山阿人,薜萝若在眼。

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

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

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

我来到大龙湫瀑布下时,一股清泉正从近200米高的悬崖上跌下,瀑布并不太大,在空中便被山风吹成了水花。瀑布成了一条飞舞的小白龙,摇曳在半空中。密集的水珠砸在绝壁前的深潭里,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清脆悦耳。这就是谢灵运诗中的“飞泉”了吧?它在大自然中跌落了千万年,在谢诗里也灵动了上千年。

在碧绿的龙潭边,我掬一捧甘洌的泉水,一口喝下。我想象当年的谢灵运,应该也会喝下一口大龙湫瀑布下的泉水罢。我希望能借助这“飞泉”之水,承接山水诗人的灵气。正可谓“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也如我们此番温州之行,一路走来,风光无限,总有一个大师先贤,在前方远远地向我们召唤。

温州五日,亲爱的时光

高 兴

在刚刚过去的三年,我们失去了太多可敬可爱的外国文学翻译和研究前辈。戴骢、郑克鲁、叶廷芳、刘星灿、易丽君、罗新璋、沈萼梅、柳鸣九、智量、唐月梅、郭宏安、李文俊、杨苡、严永兴、黄宝生等等,这是一份长得让人伤心欲绝的名单。他们的离去意味着怎样的失去,唯有读者明白,唯有我们明白。

一份义不容辞的义务敲击我的内心。于是,今年春天,我带着《世界文学》团队,来到江南,办了一场又一场活动,纪念这些可敬可爱的前辈。这些前辈大多是江南人士,或者江南热爱者,因此,江南是纪念他们的最好所在。姑苏城外,宝石山下,富春江畔,当我们朗读起前辈作品和译文的时刻,我们明显感到了他们刺人心肠的缺席,同时又明显感到了他们引人注目的存在。他们分明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在文字中,在读者的心中,在超越物质的另一重时空。

就这样,连续几个月,一直处于纪念状态。纪念状态其实也就是悲伤状态。我甚至不愿回北方,而是久久地停留于江南,停留于某种特别的场域中。友人和同事担心我的状态,觉得应该改变一下。

而这时,恰恰就在这时,来自温州的邀约在耳畔响起,如此及时,如此诚恳,像安抚,更似救援。

第一日 春天里的一场行为艺术

关键词:春芹,高兴,行为艺术,夜游塘河

高铁,从苏州到温州,熟悉的景致,亲切的口音,三个多小时不知不觉。一种奇妙的感觉:我分明是在从一个家乡,游历到另一个家乡。家乡的概念,是既可以缩小,也可以放大的,半个多世纪的人生阅历告诉我。当我长时间在北方生活和做事时,整个江南都是我的家乡。而当我在海外游历或工作时,只要听到同胞说话,不管是普通话、河南话、浙江话、上海话还是广东话,都会心头一热,激动不已。这些绝对都是乡音,真真切切的乡音。记得在美国印第安纳大学访学的那段时间,一有空,就会去镇上的温州酒家用餐,其实就是想和同胞说说话,其实就是想听一听乡音。

忽然被乡音包围。抬头一看,温州南站已到。出站口,我看到一位短发姑娘,美丽,秀气,阳光,略显羞涩,举着写有“高兴”两字的牌子,静静地站着,吸引了不少旅人好奇的目光。这像极了春天里的一场行为艺术,以别致的方式表达了温州对四方来宾的真挚欢迎。

我轻轻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唤了一声:“你好,春芹!”

春芹,终于放下牌子,热情回应,灿烂地笑。她的相貌,她的举止,她的语音语调,不禁让我想起几十年的好友王晓乐,活脱脱就是王晓乐的青春版。对了,晓乐正是温州人,虽然她早已定居杭州。一股说不出的亲切感顿时涌上我的心头。

曾经来过温州,又仿佛从未到过温州。每一次来临,都仿佛是第一次到访,永远有一种充满诗意和美好的陌生感和新鲜感。这源于它的日新月异,源于它的始终追求,源于它的勤劳务实和奋发向上。这也恰恰是它能永葆魅力的秘诀所在。对时间的珍惜,对生活的热爱,构成温州和温州人永不停歇、永在进步的内在动力。下榻宾馆后,我预感,春天的夜晚,绝对会有温馨的安排。这是温州方式。

果然。

温州之行,以夜游塘河正式拉开帷幕。

在温州,你会不断听人谈及塘河,你也会不断遭遇塘河。温州城内似乎处处可见塘河,可感塘河。“虽远坊曲巷,皆有轻舟至其下。”(叶适)随着岁月的流逝,除了轻舟,又有一座又一座石桥出现在塘河的不同水域,贯通起温州的不同区域。八卦桥、东安桥、祠堂桥、地藏桥、漫水桥、望海桥、通济桥,等等,等等。如此,塘河的各种水脉更加通畅,更加灵便,贴近千家万户;如此,它自然而然成为温州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成为温州名副其实的母亲河。我相信,温润之州,源于塘河,一定的。正如大明湖之于济南,玄武湖之于南京,珠江之于广州,湘江之于长沙……因了塘河,温州有了养分,有了灵气,有了曲线,有了丰韵,有了生计的重要路径,也有了文化的源泉和心灵的依托。

有零星雨点,但不用撑伞,微风吹拂,仿佛一只只无形之手在摩挲,旅途的倦意顿时消弭。我们三三两两,以悠闲的姿态,从酒店出发,步行几分钟,就来到了码头,就坐在了船上。夜晚的塘河隐约,朦胧,半遮着面容,有几分神秘感和梦幻感。游船缓缓启动,几乎无声无息,仿佛怕惊扰了塘河的静谧。正要穿过一座桥时,忽然,一道被彩灯照亮的水帘腾空掀起,只见一位古装打扮的“官人”,站在桥头,频频拱手作揖,显然代表一方民众,欢迎我们的来临。

这一下将我们带入某种场景,某种氛围。

游船徐徐前行。时不时,河两岸会亮起一处又一处灯光。灯光中,或有宫女在翩翩起舞,或有书生在苦读经书,或有武士在舞刀弄剑。也不知什么时候,几只渔船悄悄靠上前来,姑娘和小伙,站在各自船头,就在我们面前,对起了情歌。歌词火辣,机智,生动,又接地气。欢声笑语在湖面上响起。

不禁想起明代政治家黄淮所描绘的塘河:

天宇澄妍,徜徉乎近境;岸草汀花,前迎后拥,足以悦吾目;渔唱棹歌,交响互答,足以充吾耳。耳目各有所适,气舒神畅,其乐陶然。

我想象着一位具有文人情怀的古代政治家,无论仕途得意或失意,都会来到塘河边,登上船楫,泛游河上,与山水对话,交流。历经沧桑的古老的塘河有可能最能懂他了……

就这样,我一直默默地看着,听着,想着,以现代的姿态,感受着古时的情趣和意蕴,并竭力想象着古时的水上生活情形。目之所见,显然是一幅理想化的浪漫情景,还有某种恋古和怀旧的成分。而具体的生活,总是单调的,艰辛的。正因单调和艰辛,才会呼唤理想和浪漫。诗歌,文学,艺术,才会出现,且绵延不绝。

夜游塘河,恍若梦境。心情明显轻松了许多。我就在对梦境的回味中,关上灯盏,期望着潜入另一场梦境……

晚安,塘河!晚安,温州!

第二日 窗玻璃是一幅天然的山水画

关键词:江心屿,青灯石刻艺术博物馆,瓯戏

兴许,是一道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房间,唤醒了我。一夜睡眠后,神清气爽,我打开窗帘,这时,一幅意想不到的画面出现在我眼前:郁郁葱葱中,塘河在晨光中如同一条星星点缀的光带,静静闪烁着;再远处,江水忽隐忽现,构成另一个层次;更远处,是重重叠叠的山峦,雾岚缠绕,青蓝白相间,好像一道道屏障,又似一个个臂弯,护佑着尚未完全醒来的温州城……此时此刻,摩天大楼第三十六层的窗玻璃简直就是一幅天然的山水画,让我产生了身处尘世,同时又远离尘世的特别感动。我庆幸在摩天大楼中间,还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绿,还能看到蜿蜒流动的水,还能看到星星点点的船只,还能看到山峦的优美色泽和曲线。

要不是电话铃声,我会一直站在窗前,沉浸于这幅画中,甚至将自己想象成幸福的画中人。我们无法掌握恒久的幸福,但起码可以不时地捕捉幸福的瞬间。幸福的瞬间,点点滴滴,补充着我们的氧气,滋润着我们的心灵,否则,在这日益复杂和艰难的现代世界,我们又能用什么支撑我们的生存?!

怀着愉悦的心情,踏上渡轮,登上瓯江中游的江心屿。一座不大不小的岛屿,却处处可见历史的遗迹,文化的印痕,而这些遗迹和印痕又完全融于世俗气息之中。这就让我们感到了一种有趣的混合、并置和包容。有寺庙、佛塔、禅院,同样也有餐馆、酒吧、公园。你可以来修炼悟道,你也可以来疗养娱乐。大千世界,多元社会,其实就该如此。

必须要说到谢灵运了。生活于东晋和南朝宋初的谢灵运,绕不过去的历史人物,同温州,同江心屿有着千丝万缕的诗意联结。他仕途失意,被贬为永嘉郡(温州古名)太守,据说懒于理政,大多时间忘情于山水,写出大量山水诗,阴差阳错,成为中国山水诗鼻祖,以一种更为洒脱和诗意的方式流芳青史。

最初写下有关江心屿诗词的也是他:“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在后来的岁月中,岛屿上建了不少寺庙和禅院,西塔和东塔也先后对称地耸立于岛屿两端。一块相对与世隔绝的宗教净土,自然吸引了不少文人和政客。谢灵运外,李白,杜甫,孟浩然,韩愈,陆游,文天祥,等等,都曾涉足孤屿,写下美好的诗篇。所有这些都不断添加着岛屿的内涵和魅力,使它成为温州的名胜。

踏上江心屿,你其实就迈进了另一种节奏,与现代都市节奏迥然有别。节奏是有讲究的,它关乎人生姿态和生活品质。就像我一直难忘的儿时情景:古镇上的一位老伯,每天都要饮上几两老酒,贫困时代,时常没有下酒菜,没有下酒菜,也不能不讲究节奏。老伯就嘬一下手指头,喝上一口,再嘬一下手指头,再喝上一口,就这样,让饮酒进入某种节奏,成为一种享受,也因而让生活变得“有滋有味”。

江心屿自然有江心屿的节奏。你需要放慢脚步,需要静下心来,有时甚至还需要闭上眼睛,呼应它的节奏,方能细细感受岛屿上那种特殊的历史、宗教和文化气韵。

无论孟浩然向往的“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还是韩愈描绘的“朝游孤屿南,暮嬉孤屿北”,其实都既需要心态的彻底放松,又需要时间的绝对保证。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匆匆的访客太可怜了,时间受限,只能蜻蜓点水,走马观花,就像是先来和江心屿打个招呼。

兴许出于职业惯性,看到江心屿上的英国领事馆遗址,某种复杂的亲切感充溢心头。这幢欧式楼房在百余年前的清朝绝对别具一格,引人注目,从建筑学角度,肯定为我们吹来了清新之风。作为曾经的驻外领事,我的兴趣显然大于他人的。情不自禁地走进楼里,可惜,唯有几行极为简单的文字介绍了领事馆的概况,以及曾经的领事馆人员。这些异邦人士从英伦来到遥远的东方,度过了怎样的岁月?领事事务外,他们是否尝试过了解温州生活,或深入东方文化?关于温州,他们是否写下过什么文字?他们中是否有谁将孤独和乡愁转化为诗歌和文学?

自然而然地回想起我的领事生涯,在黑海边,康斯坦察,古代的托弥,奥维德的流放之地。关于那段生活,我曾写下这样的文字:

康斯坦察。海边的城堡。我曾在那里生活和工作过两年。窗外,就是沙滩,就是无边的黑海……我常常走到窗前,看那片海怎样变幻着色彩。久久地停留,身与心都只为海吸纳,只为海存在,渐渐的纯净,渐渐的清爽,仿佛经历一次歇息,又仿佛完成一次托付。托付给海。

一有空,我便会来到海边,来到爱明内斯库的塑像旁。那是海边视野最辽阔的所在。站在那里,总有一种幻觉:仿佛就站在海上。爱明内斯库面朝大海。面朝大海,是诗人爱明内斯库唯一的愿望:“我还有个唯一的愿望:/在夜的静谧中/让我悄然死去,/头枕辽阔的大海,/让我缓缓入梦,/躺在树林的旁边,/在无垠的海面上,/让我拥有晴朗的天空。”

这浪漫的愿望,仅仅属于古典时期,在今日看来,近乎奢侈。宁静早被打破。海边,一片喧嚣。尤其是夏天……到处的人群。到处的喧嚣。人群纷纷来到海边留影,来与爱明内斯库合影。可一百个人中,恐怕有九十九个不再读他的诗歌。唯一的愿望,也就是唯一的孤独。过于喧嚣的孤独……

孤独,人类面临的普遍困境。于是,我们行走,我们凝视,我们阅读,我们写作,我们与山与水与海与自然万物对话交流,从天和地中获得启示和安慰,并以此点亮孤独,让孤独发出心灵之光,思想之光,艺术之光。

从江心屿,又来到考古发掘现场,再来到塘河岸边的青灯石刻博物馆。真是奇妙的转换。这家民营博物馆显然引发了大家的兴致。观赏,感叹,触摸,久久不愿离去。馆长青灯先生,一袭黑衣,胡须飘飘,年纪不大,却已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气。谁也想不到,他曾是自行车极限运动的世界冠军,还曾创造过吉尼斯纪录。世界冠军,博物馆长,截然不同的两个身份。馆内,石门,石桥,石灯,石狮子,各类文物,各色物件,琳琅满目。老物件,都是老物件。身处老物件形成的特别磁场中,我只能用自己写过的诗句表达此刻的心绪:

如恩赐,我竟然遇到了

那么多的老物件

我承认我喜欢它们

因为它们的朴实,它们的坦诚

它们的谦逊,以及它们

难以形容的韵致

灵魂大概就是它们的样子

我自问自答

看到它们,我几乎失去了言语

只会不断地说:

岁月,岁月,岁月……

一声比一声更轻

轻到唯有光才能听见

看到它们,你分明感到,时间的结晶在闪闪发光。喜欢,就是喜欢,就是想给温州保存一份美好的记忆,年轻的馆长轻声细语。给温州保存美好记忆的同时,其实也给心灵找到了安顿。我在心里默默祝福着他。

夜晚是轻松的,是适意的,是赏心悦目的。我们品着茶,吃着点心和瓯柑,坐在露天舞台前,观赏着瓯剧,温州地区著名的地方戏。我不懂瓯剧,却也被它的朴实、明快和热烈所感染。温州朋友说到曾亮相春晚的瓯剧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激动和骄傲。这种激动和骄傲显然饱含着对家乡的深情。

第三日 宁愿迷失在这时间的隧道里

关键词:永嘉,苍坡古村落,楠溪江,稻田,草地

带上行囊,乘车前行,有意不问行程安排,不问东西南北。更倾心于这种无目的的漫游,18世纪式的,游吟诗人般的,完全将自己交给路途,交给前方。天和地之间,总有什么在等候,某座山,某个村,某条溪流。这丰富的温润之州,蕴藏着多少意外和惊喜。从车窗望去,景致在不断变幻着,不断新鲜着。绵绵不绝的山水画。诗人沉默。散文家沉默。小说家沉默。山水画中,无须言语。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永嘉到了。

苍坡古村落正在等候着我们。听了讲解,才知道这是个多么别致的村落,已有八百余年历史,布局和设计都充满了文化:两方水池,如同两方砚台,一条长300余米的直街,形似毛笔,村头的浅山酷似笔架,而四周的田亩正是舒展的宣纸。若从高空俯瞰,简直就是放大了无数倍的文房四宝。多么精细的用心!

参观了一幢大宅,随后步入长长的笔街,旁边有条溪流在静静做伴。笔街也像廊道,令我无限欢喜,它太像一条时间隧道了,只不过街边一家又一家时尚店铺会不时地将你拽回到现实。

流连忘返。宁愿迷失在这时间的隧道里。忘了时间,忘了现实,倒也可以省去无尽的困惑和烦忧。

若想解甲归田,苍坡古村落无疑是理想的选择。我梦想着有一日能重返此村,住上一个月,两个月,或者长久地住下去,兴许在“文房四宝”的耳濡目染下,能写出些真正像样的文字,贴心的文字。或者索性什么也不做,就种菜,喝茶,漫步,时不时邀上三两好友,沉浸于诗人李元胜所描绘的那种美妙的“虚度”,那其实才是神仙般的日子。

在永嘉,神仙般的日子还在拓展。没过多久,我们又站在了楠溪江边。人人穿上红色救生衣,三两成组,登上竹筏,开始漂流。这种漫游式的漂流,绝对安全、稳当,无须英雄气概。置身于宽阔的水面,侧头看山,仰面看天,都有着和平常大不相同的感觉。视角和位置,对于看待世界十分重要。不同的视角和位置,就会有不同的感受。某种意义上,文学和艺术就是教人用不同的视角和位置看待世界和人性。卓越的文学和艺术必定具有独特的视角和位置。置身于楠溪江水面上,你会感觉整个天地都属于你,整个天地又都不属于你。在无边无垠的天地中间,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圆点。视野在扩大,身子在缩小,喜欢神思妙想的罗马尼亚诗人索雷斯库在《眼睛》一诗中大概就想表达这一点:

我的眼睛不断扩大,

像两个水圈,

已覆盖了我的额头,

已遮住了我的半身,

很快便将大得

同我一样。

甚至比我更大,

远远地超过我:

在它们中间

我只是个小小的黑点。

为了避免孤独,

我要让许多东西

进入眼睛的圈内:

月亮、太阳、森林和大海,

我将和它们一起

继续打量世界。

(高兴 译)

有人在挥手,在欢呼,我们立马热情回应。水面上的相逢,似乎更加稀奇,更加令人开心。放眼望去,一个个红色的点在游动,映衬着墨绿的水,在正午时分的光中。

这番体验后,人人似乎兴致大增。就在楠溪江边,找个树墩坐下,喝茶聊天,享受悠闲时光。随后,主人又领着我们走到溪流边一片开阔的草地。看到农田了,大片大片的农田,长着青色的稻子。不知怎的,青色的农田,令我暗自心动。也许又在想念苇岸了,秋子姐和我的好友。苇岸珍视泥土,酷爱农田。为了写作《一九九八 廿四节气》,他曾选择居所附近一块农田,在每一节气、同一地点、同一时间进行实地观察、拍照、记录。1999年在病中写出最后一则《廿四节气:谷雨》。一晃,苇岸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四个年头了。

看到草地,看到农田,文静的秋子姐也顿时变得任性起来。她招呼我和黑陶走到草地中央,邀请我们玩起了角力游戏。我们两个男生竟然不是她的对手。我忽然想起了散文家冯秋子的另一个身份:舞蹈家。一张张剪影定格。力的手臂,划出一道道力的曲线。秋子姐大笑,黑陶大笑,我大笑,无所顾忌。这一时刻,我发现,我们好像都变成了孩童,最最本真的孩童。美好的地方,纯真的时光,是能够一次次将我们变回孩童的。

第四日 童年记忆在瞬间苏醒

关键词:文成,百丈漈,刘基故里

清晨,听到了久违的鸟鸣,童年记忆在瞬间苏醒。那时,在故乡,鸟鸣常常伴随着日出,仿佛太阳通过鸟儿向地球和人类发出的亲切问候。童年贪睡。即便鸟鸣也难以将孩童时的我们唤醒,反而如催眠曲,促使我们又美美地睡个回笼觉。童年多梦,夜里做梦,早晨同样做梦。梦幻连绵,且常常做飞翔的梦,飞到树梢,同鸟儿一起探望星星,或观赏日出。

童年如诗。只是那种诗意,我们是长大后才慢慢领悟到的。长大之后,我们反倒时常需要用童年记忆来“补钙”和“吸氧”。

走出别墅,大口呼吸着饱含负离子的空气。这是山地文成的馈赠。

文成,总会让人首先想到刘基—刘伯温。事实上,文成县名就源自刘基的谥号。作为明朝开国元勋和成果卓越的文学家,刘基在历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自然也就成为家乡文成的骄傲。走在文成,你处处可以寻觅到刘基的踪迹。刘基无疑已成为文成一张有效的名片。

我们的活动范围也主要在刘基故里。

到刘基故里,自然要登百丈漈。百丈漈,亦即百丈飞瀑,共有三重瀑布,呈阶梯形。三重瀑布,恰如三重召唤,鼓舞着你一步一步走向高处。美妙的是,登临一漈时,你方能隐隐听见二漈的动静,而来到二漈后,你又会听到三漈的声响。一切都是渐进的,越来越宽阔,越来越宏伟,越来越壮观,最后在游客的满心期待中抵达高潮,一如水的交响。这一重又一重的瀑布,仿佛在诱惑你的目光,同时又在提升你的境界。

激励的力量同样来自海华负责的《温州日报》团队。那一张张青春的面孔,散发出阳光和热情,你的脚步又怎能不更加坚定,更加敏捷,更加潇洒。攀登因此获得了内在的动力。

我竟然没穿雨衣便从瀑布底下穿越而过。贴着耳朵的轰鸣,百丈瀑布本真的语言,惊叹号般击打衣衫的水点,一刹那间的相互对望,光这些就足够我久久回味的了。

古人攀登的艰辛可想而知。那样的攀登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攀登,有探索和历险意味,考验并锻炼着身与心。今日,情形截然不同,改造过的山路虽然蜿蜒,却并不险恶。攀登更多具有现代旅游色彩。沿途随处可见各色景致,自然的,人造的,均有:三仙崖、日月湫、青石滩、蝙蝠山、白龙潭、风车潭、枫林石岭、峡谷景廊等等。还有一些小小的情趣,比如山涧里那个撒尿孩童石雕,让我莞尔一笑,想起遥远的布鲁塞尔那个著名的撒尿小童。二漈旁边,写着刘伯温名言的大牌子格外引人注目:“盖闻空谷来风,谷不与风期,而风自至。深山囿木,山不与木约,而木自生。是故福不可徼,德盛则集;功不可幸,人归则成。”但愿这样的智慧之言能让一些人警醒。

每一道景致都在邀请你驻足,观赏,留影。于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攀登变成享受,还没来得及感觉疲惫,你便已登上山峰。登上山峰,在三漈之上,再来读读刘伯温的七绝,你也就有了共鸣的资本和想象的基石:“悬崖峭壁使人惊,万壑长空抛水晶。六月不辞飞霜雪,三冬还有怒雷鸣。”

百丈漈的轰鸣一直在耳畔回荡。即便下得山来,依然陷于某种气势和能量之中。气势和能量可以提振并改变人的精神和状态。当我重又走在山地间相对平坦的小径上时,感觉脚步格外的轻盈,能够呼应文成四月这到处的生机和蓬勃了。

我甚至闪过念头,想要放弃午餐来感受春天的文成。稍稍吃了点饭,悄悄溜了出来。外面是山间空地,三两座林子,四五个花园,还有一汪汪的池塘,而四周便是层次丰富的山峦。这些林子、花园和池塘似乎没怎么打理,显出天然的样子,反倒更具野趣和野味。诗会,雅集,文学活动,倘若在这样的地方举办,就真正有诗意和情趣了,青山环绕,溪水淙淙,天地融为一体,身心全然解放。刚刚过去的三月,我和好友苏眉就策划举办了一场诗歌纪念朗诵会“树木燃起所有的生命力”,将舞台直接放在湿地的两棵树之间,那一刻,仿佛天和地,人和自然,所有的边界,均被打通。而诗人舒羽更加豪放,索性将“盛装舞步·致敬《世界文学》七十周年”的舞台安置在桐山白塔之下,面对着流淌不息的富春江。

身处美好的地方,总是会想起美好的事情。这正是美的良性循环。直至一声呼唤,我才回过神来。

我们的队伍又要上路了。

第五日 期盼和想象有了更大的空间

关键词:雁荡山,追忆,想象,山水留白

雁荡山,都已来到雁荡山脚下了,但因特殊缘故,只能在雁荡山下稍事停留,紧接着就要告别。“离别紧挨着抵达,约会又如何完成?”有点不舍和伤感。羡慕那些即将登上雁荡山的同行者。此刻,他们兴致盎然,正绘声绘色地筹划着上山的行程,丝毫也不考虑我的感受。

曾经来过雁荡山,陪同几位罗马尼亚作家,在二十多年前。浙江作协的英姿请来作家和画家马叙为我们讲解。马叙诗意盎然的讲解点燃了我和罗马尼亚作家的兴致。我们白天上山,夜里也上山。恰逢晴朗,夜间观山,其实别具浪漫韵味。月光下,那些山峰,山岭,悬崖,峭壁,以及各色奇石和草木,仿佛吸进了一口口真气,瞬间变成一个个精灵,纷纷苏醒过来,摆出自己最生动的姿态。万物有灵。岁月流逝,我愈加相信这一点了。静谧中,我们都能听见它们的呼吸和心跳。人生经历中,那一次的夜游雁荡,简直就是一首天赐之诗。

罗马尼亚作家中,诗人弗罗拉最最激动。游历雁荡山期间,他就迷上了中国山水画,发誓一定要专研这门独特的艺术。说做就做,一下山,他就四处找寻,要买宣纸。购得一大捆宣纸后,欢喜得像个大孩童。之后在中国的日子,他就一直抱着宣纸,辗转各地。高大英俊的弗罗拉满心欢喜,手抱着宣纸的形象,就这样,扎根在我的记忆中。弗罗拉期望,还能再访温州,重登雁荡山。也许那时,他会带来自己创作的山水画,他郑重地对我说。遗憾的是,他最终未能再次成行。2005年,正当英年的弗罗拉因心脏病发作,离开了他热爱的人世。

天正飘着零星的雨丝。我走出宾馆院子,在雁荡山脚下,走了一程又一程。哪怕闻闻雁荡山的气息也好。二十多年了,雁荡山又经历了怎样的变化?二十多年了,当年的山岭山峰、奇石草木,我还能认得出来吗?思绪和想象融入了雨丝。就把我的提前告别当作诗意的留白吧。期盼和想象因而有了更大的空间。用不了多久,我会再来,用一天,两天,甚至一个星期,来加倍弥补这短短的几个小时。这不是承诺,而是内心流淌出的表达……

雁荡山不语。它也不需要承诺。它会始终伫立于此,静候着。这真挚的姿态,让我们相信,世上毕竟还是有不屈不挠的坚定和永恒的。

疫情之后,这是我的第一次出行,美好得近乎奢华,又令人忧伤。停滞,阻隔,郁闷,在纷纷解体。生活奇迹般又回来了,带着佳酿,带着美食,带着诗歌,带着五花八门的期待和期望。

主人的安排真是贴心。《温州日报》团队,他们都是诗意之人,美好之人,因而也特别懂得珍惜诗意和美好,决不让任何的喧嚣和生硬破坏这美好、诗意和宁静。如此,美好、诗意和宁静,才更加滋润和打动心灵。

一方山水,以纯粹的美好和诗意,深刻地印在了我们心里。温州五日,亲爱的时光,从此,想忘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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