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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芦苇的人 昨非 著
诗人、翻译家昨非散文随笔自选集《割芦苇的人》,涉猎广泛,从自然风光、风土人情等到对现代西方诗歌的深入研读,主题多元,风格独特,文笔弹性大,语言洗练,富有哲理。其中对于西方诗歌的个性解读,有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西方诗歌构成及其原理。
ISBN: 9787559862044

出版时间:2023-10-01

定  价:48.00

责  编:吴义红
所属板块: 文学出版

图书分类: 中国现当代随笔

读者对象: 大众

上架建议: 文学/散文
装帧: 精装

开本: 32

字数: 150 (千字)

页数: 268
纸质书购买: 天猫 有赞
图书简介

《割芦苇的人》收录了昨非散文力作,全书共四辑,分别描写了乡居生活、现代城市印象、观景所感,以及现代文学的景象。主题多元、风格独特。作者从自然风光、风土人情的描写推及城市之殇的慨叹、现代生活的困境,通过对日常生活的细致观察与体验,尝试揭示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背后的生命的本质、自身的意义。另外,作者对现代东西方经典文学作品的深入理解与解读,更是独具匠心地表达了其对人生、社会和历史诸多问题的深层次思考与感悟,发现时代的悖论,进而反思当代社会生活的处境。

作者简介

昨非,诗人、译者,现居北京。“外国诗歌精选”公众平台主笔,双语文学杂志(Spittoon Literary Magazine)中文主编,作品见诸国内文学期刊,另有英文诗作收录于《文韵国际诗歌奖合集》等。

图书目录

第一辑

暴雨 003

小食 004

修篱 005

梨花 006

割芦苇的人 008

献给端午的锦灰 010

真正的乡下人 016

乡居 024

旧文 065

第二辑

温州 083

杭州 088

上海 091

苏州 094

北京 100

第三辑

怎样看护野天鹅 107

锦衣夜行 110

在路上的身体与灵魂 112

樱花盛开的公园 115

春天,聚首的妄想 119

怎样让一个花园美不胜收 127

旅馆 133

在戏院 136

云朵 140

白荷 141

湖泊 142

池塘 143

郊区 144

园子 145

南方与北方 148

故都 151

西山两题 154

在废墟 159

第四辑

流浪者 173

扫烟囱的孩子 177

失去的艺术 182

虚构的鲁滨逊 189

文艺的惊恐范式 198

也论保守主义 209

在南部虚掷的时光 218

现代文学的浮华镜像 228

关于东南,关于檀林 239

蓝紫是一种招魂色 243

禁欲的颜色 248

后记 251

序言/前言/后记

代序|爱欲与禁欲中的那喀索斯

大概有一些时日了,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的一句话深得我心:“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整个人生都在催人泪下吗?”通常,我对人世的生活亦常常怀有一份悲观,任何一种外部的期待稍有紧张,无论对人对己,都不免视其为奢靡。

“都说人年少时,求滋味饱暖;青年时,求美色裘马;中年时,求友达知己,老年时,求病去患除。若求不得,便转而求好死。”昨非说,“有求必苦”。我则愿意再跟一句——“有执则悲”。人间世相大体如是,印度人以世界为无涯岸的苦海,说道,尘世的欢愉如同朝露,而痛苦则如剧毒的汁水,只需啜饮一滴,就足以终结所有的欢乐。

我如是持有,其目的说来也不易启齿。当然,若是人们愿意接受生活的悖谬,且不嫌虚妄,此处不妨假借一句鲁迅先生的话语:“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于是,这种与墓碣对立的酷寒人生,反能够意气风发、义无返顾地前行。我们就这样行在了漫漫无际的人世之途,出发、回归;再出发、再回归,与众人在各个时代一再晤面,携带着各自一言难尽的命运与肉身,却可以品尝现实人生的一番深沉隽永的滋味,品尝自身意义的不断涌现与生成,借以聚幻成真。

但昨非不是。昨非的悲观有时令人疑惑她似属一种骨子里的天性。在明眸皓齿的青葱岁月,那些几十年以前的旧文,昨非一篇篇将它们写出,居然已经是沾满人世泪水的文字面容:写乱坟堆,写族中逝亡的人物,写乡村戏子的凄凉身世,写三棵死去的草木。直至成年后,昨非远走京城,业已隔着时间河岸三十年,她也常常向那边的朋友不厌其烦地描述杭州的山林湖水时,一抹春风的骀荡、远山的黛色、柳丝的细软、桃红的羞涩,与湖水的倾情身影。而关于西湖,她脑海里面居然会是一本旧书中的一张老照片:秋瑾的棺材,正由两个人扛着,经过断桥。秋瑾被斩,先后十葬。对于西泠桥畔的这一幕,昨非发问:“我不知道那张照片中显示的是第几葬。”

至于身居异地的她,每年春天,“在牡丹盛开的景山公园,举目北望崇祯皇帝自缢的山顶,便感到寒气四起。” 昨非自身来自东南一隅的鱼米之乡,离乡几十载,所谓故乡,已经是比异地还要陌生的地方,“曾经的温柔贫寒之地;曾经流水细软,鸟尾修长,虫鱼不可方物”,故乡“乃为终不得回之一方水土”。故乡频频失守,异乡虽冠盖云集,毕竟苦寒生分,固不免斯人的岁月憔悴,昨非说,“我的宿命,总是在南方向往北方,在北方又想念南方。时空的裂痕,于我是永难治愈的伤,如同每每在北方,看到别人写南方,就感到自己要突然病倒一样。”原本物理意义的南来北往,因人事情分的低沉与悲哀,再增加了人间泪水的重量。

当然,昨非是一位天秉和颖悟皆属罕见的朋友,其行文与凝思,再低沉的文字,皆如朴茂之草木,含有启悟心灵的境界。

若论其悲观,我不知道最初起自哪里,撇开宿命的理由不计,无论前世还是来生,我大概还是可以辨识出一些模糊的文化身影,譬如中国的有曹雪芹和张爱玲的影子,西方的有《圣经》与美国南方小说的影子,而更隐秘的、暗藏的,则是古往今来一切第一流的诗人群体的滋养,包括了李商隐、柯尔律治、济慈、爱伦·坡与毕肖普等,然由于她天分奇高,这些文化酿就的悲观之眼所照临的尘世,俱被昨非化作了一篇一篇诗一样的文章,如同化毒结丹,呈现出了一个有光亮的世界,借以对抗荒诞、对抗寂寞,并且对抗宿命,盖文章之美学不仅可以自娱,亦可自赎,是为古今一致的那条经典救赎之路。昨非于文字世界中失踪几十年后,“当时的我突生一个欲望:重新回到人界,重新开始书写。”

于是,她在《樱花盛开的公园》中写孤独;《锦衣夜行》中写故乡难归、埋身异地的万丈愁绪;《在路上的身体与灵魂》中,写尽人在时间中携带肉身的那一份沉重,而抛弃灵魂却又几乎是义无反顾的人生世相。人世上,“永远都是肉体抛弃灵魂。江山代代,总是年轻鲜活的肉体,抛弃老羸陈旧的肉体,也抛弃腐朽变质的灵魂”。

由此可见,昨非隐喻出了我们凡人在凡间的累世宿命,一茬又一茬,如稻谷重生。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人人皆受困于爱欲与禁欲的人性两难。

她在《苏州》一文中说,“手上的时间玫瑰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重。我明明知道它不可挽留,却止不住要去触犯这个戒律。‘非常罪,非常美’的时间,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借此一番沉吟,便有了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那一诗句:“说出你的名字比举起石头更难!这世上只有桩黄金的心事:让我摆脱你的重负,时间……”

其中,《旧约》中的那一则失乐园故事,也就是人类始祖与上帝的一番罪与罚的神话演绎,几乎就是昨非文字世界的大背景。她在《怎样看护野天鹅》中,写出了那样一种窘迫、一种荒诞的境遇,于是,亚当和夏娃的目光,就与上帝之眼交织在了一起。昨非说道:“一个人怎么能看护得住野天鹅呢!”

与野天鹅这样一些天地之尤物相比,“我们是在第六天被创造出来的,而它们呢?也许早就被制作好了,只不过一直放在造物主的口袋里。它们最最贴近他的气息,熟悉他的每一个决定与手势,偶然的失误,以及追悔莫及的叹息。”所以,看护野天鹅,如同看护上帝,看护时间,看护幽灵和魔鬼,看护一个宇宙之君;或者,如同看护灵魂不要出窍。用寡情绝义,看护你的身体干干净净,看护一个人不要老去,直至——“看护死与生”!

但即便如此,当野天鹅垂直坠落到此处的湖泊之中,它那一对“翅膀”,就成了羞耻的证物,“或者,它们的前世,就是亚当和夏娃”。

人世的复杂,大都与爱欲所系的执念有关,两心相系两端,再造一座崭新的幻城,通常被唤作爱情。昨非本人深习英文,她曾英译过李商隐《夜雨寄北》这样的旧式唐诗。她评说道:

“李义山千年绝唱,情何以堪!每每读之,但觉巴山夜雨,淅淅沥沥,出入耳际;秋池水涨,虫遁鱼走,庭园即毁。于我读来,西窗剪烛,不外乎痴人说梦。二句夜雨,末句夜雨,循环往复,无始无终。两地离愁,一如夜雨绵长;一问一答,看似寒淡疏离,实则暗流汹涌,天翻地覆。”

有些时候,人类命途的大寓言,或可理解为一个自我认识自我的旅程,而“不可使他认识自己”,正是自陷一座奇幻之城的那喀索斯(Narcissus)命运的神示与魔咒。那喀索斯难拒其中的诱惑,深处生世之谜端,于是,他不惜冒险,竟以尘世的湖水为镜,断然违背了“慎独”与“禁欲”的宗旨,不禁对着水中的影像自我亲亵起来。

就此一意象,昨非说道,“究其原因,观照自我,与观照万物相比,有着难以取舍的便利之处。诗人们在轻软之乡,伸手就可触摸自己的肚脐眼,较之自我放逐踏破芒鞋、陷入市井茹毛饮血,前者自然来得轻松。”

依照古希腊的埃琉西斯密教哲学所示,人们降生在物质的世界,就是最大意义上的死亡,而与此相反,真正的降生,则是人类的灵魂自肉身中出窍而上扬的那一时刻。美国诗人朗费罗在《生命的礼赞》中透露出了一丝埃琉西斯密教的消息,他说道:“沉睡中的灵魂已经死去,万物并非它们显示的模样。”这一句话几乎已经点破了所有东西方密教的根本。就像那喀索斯注视水中的自己,想要拥抱自己水中的倒影,最后却丢失了性命一样,因为他所看到的只是柏拉图所说的影子的影子。印度诗人泰戈尔在《飞鸟集》中也说:“你看不到自己,你能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影子。”

后来,那喀索斯的自恋还衍生出无数的后世变体,一直沿岸流波到了近现代的作家,譬如博尔赫斯的镜子,卡夫卡的城堡,当然,这也是葡萄牙诗人佩索阿的痛苦所在:生活在一座一座的幻城里面。

古人曾用水这样一种物质来象征稍纵即逝、虚幻非真的宇宙存在。照着悲观主义的哲学来进一步演绎:人类注视大自然、注视世界这样一面巨大的湖泊为自己成像的镜子,原是为了看清自己的面容。而镜子中实际反映出来的那一尊日趋没落、死气沉沉的身影,其实只是灵魂的一重幻梦。可是,因人们的爱欲,最终失去了利用存在于物质界的短促肉身、臻获寻找永生而无形的灵魂之良机。

或者,就如昨非书中所说的那种人生悖论:犹如一位通灵大师,他在纽约和喜马拉雅同时现身,一个在摩天大楼上往下跳伞,而另一个正在爬上雪山之巅。换言之,一个在爱欲的深渊里面涉险,一个在禁欲的高峰展开努力,在竭神攀登、行在了孤影渺渺的朝圣之路上。

“正如人所言,哪有人掷了明媚不看一眼的?所以哪怕‘白头搔更短’,也要‘扶杖过桥东’。”只要我们在生活中彼此晤面过,我们就无一不是恋世者,有着恋世并且在漫漫世途中不断痴迷的老大证据,故此,——“这众多的朝圣者,即便拖着衰败的容颜,也要尽享一路上的片刻欢愉。”

确实,我们每一个活人都有一言难尽的蹇困命运,人类蔑视神谕另拜金牛的教训,后世的人们并不会轻易汲取沉痛的经验,于是焉,非但幻化出人世人生的悲剧,也诞生出了无数的文学与哲学的作品。昨非在书中说:

“以我们速朽的肉身来抵抗无限的宇宙,是柏拉图在《会饮篇》的最后议及的,也是我们与万物存在的理由。苏珊·桑塔格在论及里尔克与茨维塔耶娃以及帕斯捷尔纳克三人关系时说,他们在互相要求一种‘不可能的光辉’。可这不可能的光辉,正是我们的精神世界,是我们走到那无限延长的阿基米德的杠杆前端,或者堂吉诃德的长矛之尖,与社会历史以及自然界连结的通灵之物。”

行笔至此,临末,我还联想起了一个流传于印度西北的故事,援引在此:

有个叫苏瓦罗的国王,他坐在他的王宫里,周围环绕着大臣和侍从。他被魔法师蒙骗,骑上一匹光彩照人的马,漂游于整个大地。最后,他的马将他抛入了一块沙漠。他为饥饿与干渴所征服,他碰到了一个贱民女子,答应如果给他食物和水,便愿意与她结婚。于是,他们就这样做了。后来,他与她生了许多孩子,但那时候,他们遇到了灾害,开始了挨饿。当他想到“让他们吃我的烤熟的肉身”时,他便走进了烈焰腾起的火中。这时,他睁开了眼睛,他不胜惊愕,他仍在他的宫中,睡着大大的国王的卧榻。于是,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对王公大臣侍卫们讲出了这整个冒险的历程。

这是印度的故事,与那喀索斯的寓言一样,作为最初的母本,它还有许许多多这个类型的其他子系,它们都一起在讲述着,人类进入一座座幻城的无有穷尽的故事。

如此思来,生世之谜,就宛如现实版的盗梦空间了,它们起于人们一个个念头,纵身一跃,就是漫无尽头的人世生活。而勘破宇宙的那一场大梦,又何其难哉,恰似庄生两千多年前的一语成谶,“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

是耶非耶,真耶幻耶。既供人哭泣,亦供人歌唱。

闻中

名家推荐

昨非的文字自立、自持、自在,正因为如此,它们才如此有趣和别具品格。

——阿乙

昨非以极为敏锐的感觉力,从语言与世界的相遇中拓取诗性。她的笔下,因伤逝而生发的哀音令人难忘。

——陈先发

昨非从山海相接的中国南方腹地出发,用极其内敛却又时时爆发的诗性心灵,为我们呈现了一部令人动容的文字电影。

——黑陶

这些文字能让都市深处的昨非和我们同时“生活在别处”。

——朱朱

编辑推荐

漫漫无际的人世之途,爱欲禁欲的人性两难,昨非揭开时间的面纱,渴望以文字之力,回击时间之虚无的重压;透过世间万物无常的变化,抒发对生命的慨叹,进而反思当代社会生活的困境。而这一精神回响,既是对其他存在之物的呼应,更是生命本质的探寻与彰显。

精彩预览

暴雨

连续多日的酷暑暴晒之后,今晨迎来暴雨。雨如瓢泼,天罗密布。几近干涸的河流湖泽,备受干渴的鸟兽虫鱼,尽享甘霖。你要是个避居乡野的人,你必万分关注天气变化。你可能计算池塘里的水,还能浇灌几天的果蔬;井里的泉,还能维持几日生计。到天干地裂,久旱不止,你可能夜不成寐,辗转反侧,寻思下一步的策略,也可能频频起床,观测天象。你与周遭的动植物没有区分,都依赖天地遗赠,所以物荣你喜,物衰你哀。比如你会想到,特意留下几个果实不去摘取,等待饥饿的飞鸟来觅食;特意在门前留下一碗清水,给路过的走兽解渴。你的食粮饮水,可能不得不纳入身边动植物的份额。城里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些问题。你悲悯生灵的心,起自已深陷自然的渊源。你在乡间居住的时间越长,越不能容忍盛大的聚会,杯觥交错时的寒暄,灯火阑珊时的香汗,酩酊大醉之后的暧昧,以及对官吏名媛的指骂,对政经时闻的暴怒。疗愈之心在乡间,由于机缘巧合,竟做出了意料之外的生死抉择。

小食

京中美食,乃遍地皆是。或骡马市缸瓦市,或高楼客栈酒肆,万千林总,终不及故乡小食,魂牵梦萦,日思夜想之。吾故土踞东南一隅,地处海陆交接处。有晋魏骚客,写永嘉山水;有明清痴狂者,隐山林而居。古时出入不畅,蛮氛瘴气,吴音软语,民风自成;今日海陆通衢,楼宇拔地,孰料毁去田园万顷。呜呼!吾少时得父母腻宠,日食小鲜,乃不知有福。至月上东海,花影扶疏,于竹床上执小扇,仰视天河璀璨,目数流星飞宇,但听得鸟呼虫鸣,有感生时欢愉。今困居京中,厌厌流年,无有尽头。夜来饥馑,忽忆儿时小食,竟自笑何苦!所谓故乡,乃为终不得回之一方水土。当年陆秀夫背幼帝,逃至山之尽头,终投海自尽;其途经吾故土之时,可曾啖得小鲜一盅?若尝之,虽一死,夫复何求?

修篱

昨日小暑。今日见有一对木槿,寂寞花开,落英遍地。便想到李渔文中,曾提及修筑长篱之事。如若寻得一处住所,庭外便可修篱。筑篱所用花木,需好生挑选,其中便有木槿。如此养护修剪,假以时日,便成长篱形状。李氏一生,沉溺花鸟、诗词、戏曲,无所不通。曾著书,论曲赋之精深,粉妆之天成,虫鱼之巧妙;并作文,专述妇人之颜色,从青丝到珠钿,从肌肤到音容,极尽笔墨。

极致之人,不独李渔。会稽城有青藤书屋。屋主为徐渭。徐氏一生,亦是几近癫狂。无怪乎一架青藤之下,是“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另有奇人张岱。今日再读《陶庵梦忆》,乃觉篇篇令人扼腕。此君因国破家亡,披发入山,每欲引决,无奈“尚视息人世”。自序中便言“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因此“仇簪履也”“仇轻暖也”“仇甘旨也”“仇温柔也”“仇爽垲也”“仇香艳也”“仇舆从也”。又言“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梨花

“梨花一枝春带雨”,所指的肯定是乡野的梨花,它随意生长,并无疏密的讲究或齐整的要求,但是也归于自在的内律。它是我经历的梨园要义,是民间的社区生活。在电气生活之前的农耕时代,没有唱片,没有声光影色,用手工打造的说唱故事,戏曲文辞,有着惊人的美妙之处。记得春节过后到春耕之前,农人们赋闲,正是戏剧生活开始之时,形式不一。其一是鼓词。要从很远的地方请来唱鼓词的人,称“先生”。先生远道而来,要好生招待,接下来要开唱好几天。这一晚大家聚集到一处宽敞的堂屋,梁上挂了汽灯,堂上布置了大木桌和高背椅,一块布幔上平放着先生挚爱的鼓琴和拍板。堂中一行一行摆满了长木凳,一旁的小桌子上放着茶水瓜果。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了,熙熙攘攘。忽然先生来到,落座后,他只拨了下琴弦,大堂立刻鸦雀无声。先生张口唱来,伴随着琴声琤琤,用绝妙的词句,道出上古流传的故事,外加自己走南闯北的经历。说到市井智趣,人群中有人扑哧笑了;说到离别生死,先生竟然哽咽失声,座中也有人连连拭泪。到子夜时分,妇女和儿童散去,剩下男人们,点上香烟在那儿静听,先生此时唱的是锦囊谋略,兴邦丧国之道。这一番聚会,直至凌晨一点才散场,众人好不尽兴。

其二,便是搭台看戏。戏班子同样要远道去请。这时要选一个晴朗月夜,把台子扎在露天开阔处。等到暮色合拢,那月亮便是冰岛孤轮,星光下,一群人,分享高靴罗裙,姹紫嫣红,琴瑟锣鼓,吴音软语。在亚洲的东南一隅,在行到水穷处的边远疆域,人们在生活中创造艺术。这民间的社区,喜剧的力度不亚于阿里斯托芬,悲剧的演绎也印证了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在没有宗教的国度,人们的教堂建在无形之中;在没有天堂的领土,今生的一切要在世俗的今生完成。

割芦苇的人

今天,我在比异地还要陌生的故乡,看到了这个割芦苇的人。

我突然被他吸引,并且用大半个下午的时光,追随他的踪影。他有一条小船,上面有一支停船的竹篙。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把船停靠在河流的左岸,而他正在弯腰收割岸边的芦苇。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到他的镰刀,就像我们从来没有看到死神手里的镰刀一样(我们只在书籍的插图,或某人隐约的口述中,偶然见到那把镰刀)。

我没有想到,当我过桥的时候,竟然发现,这个割芦苇的人,已经把他的船只挪到了河流的右岸。所以与其说,我在下午追随他的身影,还不如说,是他在跟踪我的步履。但是让我感到惊恐的是,我只看到他在一把一把地收割芦苇,却从来没有看清他手中的器物。

现在我回想他的样子,已经记不清他的脸色了。就像我们手绘一张死神的画像,我们画好了一件黑色的斗篷,一个耷拉下来的帽兜,画好了他干瘦的手指,以及锋利的指甲,面对他的脸庞位置,却突然惘然若失。是画上皮肉,还是仅仅是骷髅?还是他的另一个生动的样子,在我们的认知无法到达的地方?而且,说到底,我们到底有谁,见过他的真容?

而两岸的芦苇啊,真是生动。正是春天,暖阳绵延无边,硕大的叶子正在疯长,似乎要把整条河流霸占。我忽然不知道,在两种势力的对峙中,我该站在谁的一边。我刚刚还怜悯青翠的芦苇,又于瞬间,恨不得自己的双手,也生出镰刀,把疯狂的植物赶尽杀绝。

而恰到好处的是,当我抬起双眼,发现这个割芦苇的人,正遥对着新的市政大楼(现在叫作行政服务中心)。这个建筑物,充分显示了这个世纪,此时此刻,在这个星球的这个角落正在进行的一种审美和仪式。

我的目光,沿着流水,看到了大厦,以及落在草丛中的村庄。一架巨大的飞机,越过高楼的上空,噪声之后,便是一只白色的水鸟,掠过桥墩与水面,哀鸣不绝。而在河岸右侧的空地上,像宿命那样,出现了两辆轿车,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携带着自己的猛犬宠物,正在奋力奔跑。

这时割芦苇的人,刚好举着一捆割好的芦苇上岸。他非常吃力地向前,像那个举着石头上山的人,不无悲伤地知道,这些石头又将滚下山来;而他似乎只有用钉子,把自己的四肢钉在一个木架上,才能让人们听到他的发声。

我发现了词语的贫困,当然,还有想象力和信念的匮乏,因为没有语言可以详尽地表达,我在此地看到的——如此宏大又琐碎,疏离又粗暴,完整又残缺的——城市化现场!

这一切,发生在我离开这里之后的第二十五年。比异地还要陌生的故乡,曾经的温柔贫寒之地:曾经流水细软,鸟尾修长,虫鱼不可方物。

献给端午的锦灰

凡端午,究其实,与二事相关。一为除秽。恶邪俱陈,民皆恐。故有佩艾草、挂菖蒲之说,点雄黄、射五毒之举。卑渺之人,唯恐天地诛戮。二为思物。彩线香囊,乃为一人补织,魂牵梦绕,方知相思之苦。又于日薄时分,设粽子百果,乃祭奠昔人自沉两千余载,江水滔滔如缕。今在北国,忽思江南靡雨,梅子芸豆,青葱田园,不胜唏嘘。闻有人仿古人,着汉服。以为中年彷徨,老年蛮痴,皆不宜披汉服。唯独弱冠男女,最宜装扮如此,因其清瘦纤弱,不谙污秽,亦未知相思何物。?

这一年端午节前两日,在南方腹地,我们一行命运多舛的人,向着一个叫青灯山舍的地方进发。?

我突然不能明了青字的含义。它首先指向绿色?在这满山青绿斜披之时,要是有一条蛇,艳羡女子波浪起伏的身体,以及绫罗珠翠的诱人细节,而转身转世,对于这两种身份,我是绝对不能加以区分的。我因为不能辨别它转变的形态,所以更不能指认它变迁的灵魂——从一心向往永恒的修行,突然堕入到只重朝夕的世俗生活,到衍生出对一个异性男子的眷恋,甚至对同性的嫉恨……?

在端午降临之前的四十八小时里,我们在南方腹地的山谷里行进,各事各物,都已接近临渊嬗变的状态,都在奔向这个节期的最后骨节,所以饱满,自由,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按惯例,五毒,即将在端午那天的午时登场,所以在仅剩的这些时间里,我们感到心思浩渺——正如意识到肉身的苦短,无法对抗宇宙的绵长;可又因为可以见证一场盛大的变迁,而心存感激。

五毒之中,除了蛇,还有壁虎,蜈蚣,蝎子,蟾蜍。它们都是渺小丑陋的事物,却一心向往崇高的存在,所以不惜一切代价,进行嬗变。据我所知,只有蛇和壁虎,实现了短暂的飞行——脱离重力,摒弃宿命的束缚,哪怕只有一个瞬间。?

蛇是最最悲情的,与其他的四个物种相比,它处于无边苦海的底层,所以对它的想象与传说,也最具有力度。在西方,它本来就是会飞行的天使,因为抗拒权威遭到贬谪,而在内心滋生出愤怒和复仇的念头,所以才有了刻意诱惑人类始祖的说法。在东方,它成了白衣与青衣女子的化身,对转瞬即逝的情色没有抵御,对温和柔软的人间有了念想;转世重生虽然短暂,可也带给它飞行的无上快感……?

到午后时分,我们终于抵达青灯山舍。山色明净,一片空灵。我们一行人,有许多都是二十多年未曾谋面,可是对于在时间流水上发生的这样那样的故事,似乎心有灵犀地一概不闻不问。就这一点来说,我们不幸成了耽于终极的人,可是正因为如此,似乎更接近山色,鸟兽,植被,更接近端午节气的气势——虽然万象起伏,可是临渊不惧,对认定的事理,大不过就是纵身一跃,抵达凌冽的清流。

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谈到蛇,这世间恶毒的托身,兴许是一种刻意。可是快要到达山舍之时,我提到了与蛇亲近的壁虎。

壁虎尽管也渴望拥有蛇那样的宏略与野心,无奈形体短小,只能寻找便捷的嬗变途径。关于壁虎,最绮丽的说法,不外乎是这样:春夏之交,你正在一个园子的篱笆那儿闲坐,云朵低垂,果子在慢慢生长。突然,一只壁虎就飞到了你身上。它忽地蹿上你的颈项,越过你脸侧最隐秘稚嫩的肌肤,进入你的耳朵。

当我说到这个情节的时候,一行人已入了院门,并在庭内落座——石头的墙壁,映衬着肥厚的植物,中庭刚好有一个池子,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他们是否都感觉到了,一个小生物正在穿越他们的耳际,惊险无状,扑朔迷离,我不得而知。但是他们专注的神情,说明对这个叙事的关注,以及因缘联动的丰腴想象带来的瞬间愉悦与灵感。

我说:“所有壁虎,要想让它从你的耳朵里出来,你必须屏住呼吸,丝毫不得慌乱。否则,要么它飞速前进,陷入你的耳朵深处,再也没法出来;要么掉头回转,却把尾巴永远遗弃在你的耳膜之内。”

众人正耽溺于壁虎的命运,忽然听到几声嘹亮的蛙鸣,来势凶猛,涤荡胸襟,不禁大惊,纷纷起座,循声找寻。原来在庭中的池水那里,三两株荷花之下,藏匿着即将出世的蟾蜍。

这五毒中的四足动物,与无足的蛇相比,多了可以跳跃的幻想;与壁虎相比,多了淡定,不会动则以断尾舍肉为代价去逃生。只是我们在端午前夕,刻意避开江河平川,躲进草木丛生的山中,就是为了免于听到流水潺潺,免于引发对那个自沉汨罗之人的不尽相思;却料不到,有蟾蜍忽在一方池水里,搅动九天,让我们忽地面对彼时彼地的静水流深,忽地面对斯人从高处跃入水面的断举,真是防不胜防啊!

所以,我们都在刹那,获得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惊惧,饱含了无法诉诸文字的五味杂陈——渺小的个人陷入旋涡,宏大的世界难以辨认,对己对物竟然忍无可忍,怀沙之举会被自己悔恨,神话也可能被反复改写创造……?

水声勾起了无限忧愁。我们本来是要躲避忧愁的,却不料在山中败给了忧愁。可是,忧愁到底有多深厚?它是否可以穷尽?

要不,索性让我们一头扎向黑暗,看看自己将如何面对!在端午出场的五毒之中,蝎子与蜈蚣都毒素不浅。把这两个物种放置一起,就知道它们都是在黑暗中备受煎熬的事物。蝎子与蜈蚣,都属多足纲,可见它们心思繁复,矛盾迭代。可是,别说蝎子多足无用,蜈蚣纵然千足,也只能选择一条道而行。另外,外表越是坚硬光鲜、跋扈张扬,内心不免越是软弱无用。而这一点,更显示了它们蛰伏黑暗的痛楚彷徨。不管是蝎子举着毒钳扑杀过来,还是蜈蚣飞奔而去攫取猎物,它们丑陋的形象,何尝不是一种外化的惩罚?它们应该还有一种他在,还有一种神性,需要卑谦的此在,去兑现,需要低俗的生存,去救赎。

忽然记起,蝎子和蜈蚣,都会被用作中药引子。想不到剧毒之物,竟有着最善良的初衷!此时离端午的午时,五毒生成出击,还有几十个小时,而我们于刹那,好像看到成千上万的蝎子蜈蚣,鼓足振尾,即将出征的情形——它们张开的皮肤在吱吱呼吸着,褐红的斑点因为焦虑而膨胀,暗黑的心脏,像莅临万丈深渊的军士,即将举着刀刃狂奔而下;而此时,山下捕捉中药引子的杀手,已备了各种器械,正整装待发,随时会扑上山来。千钧一发之时,我们似乎马上要见证这些虫子的生死罪罚了。

对于罪与罚,没有人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做出如此刻骨铭心的描述。另外,伊夫林·沃在作品《一抔尘土》中,言及一个心灰意冷的人,舍命去亚马孙丛林旅行,不幸被当地人捕获,而被强迫日夜朗读狄更斯的故事。而伊丽莎白·毕肖普在长诗《鲁滨逊在英国》中,言及身陷孤岛的鲁滨逊,梦见自己被囚禁在无穷无尽的岛屿上,沧海无边无涯,岛屿如蜉蝣滋生,而他则被迫去考察无穷无尽的地理学……人被侮辱被损害,被奴役被监禁,可以随时随地发生。而我们向往的自由恣意,总是如杯水在前,欲饮时即被无情抽走!?

在南方腹地,在万物疯长的丛林深处,叙说五毒孽障,以及它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命运,使我们感到时光飞逝而去。时光就是一个有羽毛的飞行物,展翅之时闪亮耀眼,收翼之时寂静无声。

这时我们打量山中的事物,惊觉暮色已悄悄合拢。于是一行人收了散落在庭中的木凳竹椅,入得堂内,并掌了烛火。?

这时的烛火,照着孤零零空荡荡的砖木房子,以及房子之后一个微茫的村庄,以及村庄之后浩荡的苍山,我们突然明白,此时此灯,终于实现了“青灯”一词的含义。在白日,“青”字是绿色,一如古人在天寒翠袖薄中的所指;到黄昏,“青”字便是蓝色,一如此刻的灯火之色。?

幽蓝的火舌,使我们的眸子也变成幽蓝色。至此,我们似乎听到了湍急的流水之声,看到那个自沉之人,正慢慢合上双目,他的魂魄,正在一点点脱离短暂的肉身,而灯火,正携着它慢慢靠近我们的舌尖与指头。

也许正因为这些诞罔的联想,座中忽然有人提及,某人在某个夜晚的遭遇,当然更指向灵魂的历险。

这个人说,当他在夜晚,要穿越一座石桥之时,忽然有几个孩子过来,拉住他的袖子说,此处不宜过去。?

第二夜,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如此反复,终不得过桥。

直至有一日,村人说,此处的河流,多年前曾淹死好多孩子。怪不得不让此人过河。

说到此处,我们惊觉已近子夜时分,灯火扑闪着,蜡烛接近熄灭。园中的蛙声再起,我们听到了更响亮的扑通入水之声,而游魂,随风漾泊,信足浮沉。?

我们本想远离端午,但是今夜流水回旋,我们已无处可遁。在自沉发生的两千多年之后,我们在五毒降临之前的深山密林,在青灯山舍,再次辨认“青”字的含义,此时它已指向青葱不再、盛年顿失的险途。

可是万物复苏在即,邪恶的表象之下,或许是善良的初心,誓将转生之时。

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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