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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文集 赤彤丹朱 张抗抗 著
著名作家张抗抗长篇小说代表作
ISBN: 9787559859532

出版时间:2023-06-01

定  价:68.00

责  编:吴义红,宋梦杨
所属板块: 文学出版

图书分类: 名家作品

读者对象: 大众

上架建议: 文学/名家作品
装帧: 精装

开本: 32

字数: 270 (千字)

页数: 452
纸质书购买: 天猫 有赞
图书简介

小说描述了一个革命知识分子家庭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坎坷命运,以及三代人离合悲欢的生命历程。从20世纪30年代末期的珠江三角洲、秀美的江南水乡、抗战时期的孤岛上海,一直到90年代春回大地的西子湖畔。在历史复杂的矛盾冲突中,塑造了一对热血青年对爱情和革命的向往与追求。他们历经了半个世纪的生死磨难,挚爱如初,浪漫的激情和梦想依旧。没有梦的人生,白昼太漫长,黑夜太荒凉。但因噩梦终究会醒,人类永远在痛苦中苦苦寻找着实现理想的路径。作者以“我”的独特视角,重新审视父辈的历史。对半个世纪以来的红色风暴,做出了深层的解读与反思。

作者简介

张抗抗,1950年生于杭州,1969年赴北大荒农场,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至今。国家一级作家;第七、八、九届中国作协副主席;第十、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2009年至2020年受聘国务院参事。

已发表小说、散文八百余万字,出版各类作品百余种。代表作: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等。曾获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以及“《上海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中国女性文学奖”“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版权保护金奖”等。

图书目录

序言/前言/后记

自序

很久以前,在炎热的夏夜,我常常看见小小的萤火虫,闪着幽绿的微光,从眼前一闪而过。它掠过潮湿的空气,穿透浓稠的夜色,燃起尾灯,在黑暗中起起伏伏,或是匍匐于低矮的草丛里忽明忽闪。

它似乎并不打算照亮周围的黑暗,它只点亮自己。

从我少年时阅读文学作品开始,心里总有晶莹的光斑在跳跃。

那星星般、火焰般的亮光,闪烁着移向远方,引领我一步步走上文学之路。五十年中,我写下了八百多万字的作品,精选成这部三百万字的十卷文集。

文集是一部生命的史诗,文集是一次对自己严格的拷问与检验。

偶然间,从百十部旧作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1972年幼稚的小小说《灯》、1981年的中篇小说《北极光》,一直到2016年的中篇小说《把灯光调亮》——我对“光”似乎特别敏感。回望我的文学路,大半生的写作,始终被微弱或是宏阔的光亮吸引着。

阳光炽烈、圆月皓洁、星空邈远。我是一个心里有光的人!

为了寻光,我用文字把雾霾拨散;为了迎光,我用语言把黑暗撕开。

人类的进化和变异,从骨骼开始。骨骼支撑着生命,使人能够站立起来。当生命的血肉之躯不复存在,最后留下了坚硬的骨骼。作品的内涵与思想,正如骨骼一样。骨骼是一支烛台、一只灯架、一座灯塔,让光束高高、灼灼地挥洒和传播,成为江河湖海的淼淼烟波中鲜明的标识。

当然,还有灵魂。灵魂飘飞出窍,升天入地,灵魂就是永恒的光。

编选这部文集的过程中,审视五十年来的旧作,我常常纠缠在截然相反的复杂心情中。有时我会惊叹:那时我写得多么好啊,那些流畅有趣的句子、独特的人物,新文体的尝试;那时的我,文思喷涌,认知超前……有时我也会沮丧懊恼:早期的文字太粗浅简陋了,细节不够讲究……更多的时候,我会深深感慨:我应该写得更好些,我完全可以写得更好。

可惜,年过七旬,一切都不可能从头来过了。

已落笔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篇每一部,都是生命留下的真实印记。是用书页压缩、凝聚而成的人生和历史。

写作的人在写作中享受寂寞。书籍和文学都是寂寞的产物。

寂寞中,我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飞扬。

在我大半生的写作中,“写什么”和“怎么写”同样重要——“写什么”体现自己的价值观,“怎么写”是价值观实现的方式,用文学表达对自身、人性及对世界的认识。其实,最为重要的是“为什么写作”。整理文集的过程中,我无数次叩问自己,杂糅的思绪渐渐清晰:少年时,文学是对美好理想的向往;青年时,写作是为了排遣苦闷;中年时,写作是为了精神的坚韧与丰厚;进入晚年,写作是为了抗拒人生巨大的虚无感。一生写作,其实都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种种疑惑、困惑,可惜始终未能达至不惑。

我已与文学相伴半个世纪。于我而言,身前的赞誉非我所欲,身后的文名亦非我所求,写作不是我的全部生命,而是人生的组成部分。我在写作中不断成长——成熟,在文学中日臻完美,从而成为一个合格的公民、一个有尊严的写作者、一个善于思考的人。

近年来,我留意到萤火虫已越来越少,它们被污染的环境和滥用的农药灭杀了。我心黯淡进而悲凉。我梦想着变成一只萤火虫,让我书中的每一个字,能在暗夜里发光,孤光自照。

是为序。

张抗抗

2022年3月2日

名家推荐

我对你的书感到十分亲切。我想许多老同志都会感到亲切。我们或多或少有过类似的遭遇。你的生动描写时时打动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心弦。……我认为,你笔下的朱小玲、张恺之这两个主要人物的身世、遭遇、性格、心理的描写,也都很富于典型性,既是独特的,又有普遍意义。你写活了这两个人物性格,特别是妈妈朱小玲,不是依靠人物独特的性格化的语言,而是依靠深入而细致的心理发掘与心理描写。

——张光年

这是用一支童话般的笔,以第一人称语气写成的小说。作者在如花似锦的江南风光中,描述了三代人离合悲欢的生命历程,刻画了三十年代一对热血青年对爱情和革命的向往与追求。全篇结构谨严,既有现代小说的特色,又富于章回小说的魅力。从某种意义来说,此书可称之为寻根之作……这确是一部既感人又发人深思的血泪之作。

——萧乾

编辑推荐

《赤彤丹朱》是著名作家张抗抗对自我创作的一次超越。叙事手法创新、独特,打破了传统的线性叙述的方式,历史时间和叙事时间跳跃流转,不同视角的转化使得读者对叙述空白不断联想补充而获得新的感悟和内容。作者在关注现实,关注女性的同时追问历史,试图揭示历史的真相,挖掘人性与当代人的困惑。

精彩预览

她一直在拼命地号啕大哭。我听见她的哭声压倒了窗外的知了叫。知了声声如雨,她和知了都已精疲力竭。她哭是因为她随时有可能被扔进马桶里溺死,我对此也提心吊胆,如真是那样的结局,我从妈妈出生的一开始,就失去了在七十年后,来饶舌地写出这一切的可能。

那是1923年一个燠闷的夏日清晨,一条小船在雾气中解索离岸,慢吞吞地划向十几里路外的埭溪乡。她对自己的出生地,洛舍乡下的一个小村尚一无所知,就即将被她的故乡遗弃。

她的父亲之所以没把她扔进茅坑,而最终决定把她送往埭溪的一家天主教会办的育婴堂,完全是由于她母亲的苦苦哀求。即便是在江南这一带富庶的鱼米之乡,溺死女婴的事情家家都见怪不怪。那个晦暗的清晨,她母亲紧紧抱着她坐在狭窄的船尾,心里抱着最后一个念头,她只希望她的第三个女儿,能因育婴堂而活下来。

那天的太阳一出来就很毒。运河两岸的桑树蔫蔫地垂着头,河滩上的鸭子饥渴地往水里钻,一旦浮出水面,翅膀羽毛上的水珠子,立时被阳光烤干了。那个女婴在焦灼的日头下微微睁开了眼。她看见金色的天空下有翠绿的小鸟飞过,薄云中传来铃铛的响声,一弯新月湿漉漉地浸入河水的尽头,太阳与月亮同在,染得河水一片湖蓝一片橙黄一片绯红……

她就这样安静下来,悠悠欣赏着运河8月的景色,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旅行。小船的木舷擦过水道两边茂密的水草,痒痒地挠着她的脚心,她禁不住咧嘴悄悄一乐。这似乎意味着她对离开那个嗜赌如命、不务正业的父亲和贫困的家庭毫不留恋,甚至还有几分欢喜。她母亲低头看了她一眼,不由大惊失色,惶惶然将头上的油纸伞,挡住了她茫然四顾的黑亮亮的小眼睛。

这次出生后第六天的旅行,决定了并改变了她的一生。她一生中第一次编织自己的梦,就是始于那条小船。从此她喜欢漂泊无定、没有方向地独往独来。风光旖旎的大运河在她来到人世之初,赠给她一件礼物。在我看来,运河之神等待这个女孩的到来,已等了许多个世纪。

那一天她还没有名字。

育婴堂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的时候,她的母亲扑到门上失声痛哭。她的母亲并未离开,而是在那条破旧的门槛上坐了整整一下午,有几次她站起来想走,却又重新跌坐下去。她伤心地哭着,撩起衣襟擦汗又擦泪,前胸后背都已被汗水和泪水湿透,引了许多街上的闲人来看。黄昏时,一个衣衫邋遢的男人扛着桨来唤,说是该回了,再不回你老公晚上又要打你了。她忽然起身,发疯般地敲育婴堂的大门,说嬷嬷你把小毛头还给我,我们死也死一道去了!

那个黄昏,她的母亲死死地把她箍在怀里,一步一步穿过埭溪乡的长街,犹如同她的女儿共赴刑场。小船就拴在桥头的木柱上,随着岸边灰白色的泡沫起起伏伏,像一只被人丢弃的套鞋。

那一天,无论她的母亲将她扔在埭溪的育婴堂里,还是重又把她抱回家去,我们的故事都会是另一种情形。但是运河之神既已钟情于她,木桨既已为她展示了天空和新岸,小船便不忍将她抛于埭溪,宁可在河心逆流打转。

一个戏剧性的转折就这样突然来临了——

桥头出现了一群人,朝着她款款走来。为首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看上去就是户好人家。那老太抱过孩子看了又看,看着看着眼泪就淌了下来。老太低声细语地问她的母亲:嫂嫂你晓得洛舍镇上的面铺“朱万兴”不晓得?她母亲点点头。老太又说:这街上的人都认得我,大桥头东面街上,第三家铺子的老板朱春谷,是我的儿。不瞒你,我儿媳妇前年生下一个男小人,可惜得七日脐风死了;前几日,又生一个女小人,也不晓得朱家前世造了啥孽,昨夜里,那女小人又得七日脐风没了。她娘发着热,还不晓得此事。刚才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在埭溪育婴堂门前哭着不走。我想这做娘的也是可怜,就坐了船赶过来了。倒像是我们两家前世有缘,我来了你还没走,小人儿也没处落脚。倘若你不嫌弃,就让我把小人儿抱回去,留在我家,我这当婆的做主,把这小人儿当自家亲生的孩儿养,你也算没白白生她一回。这小人儿在我家,有吃有穿,比在你家享福。你若是放进育婴堂,日后让谁家领去做童养媳,就吃不尽的苦了……

她的母亲总算止住了哭声,抬头仔仔细细打量了老太一番,似还未从眼前这由天而降的福音中反应过来。她把老太刚才的话想了又想,终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千恩万谢起来。

老太又嘱身边的人,送了两匹布料和几块银圆给她生母。等她上了船,老太有话叮嘱她说,小囡既已是朱家的人,自然会当亲生女儿一样养,不会亏待她一丝一毫。所以日后,唐家与朱家,就不要来往了。

在我母亲的历史上,第一次由现实到梦幻的交接就此顺利完成。她的生母将她托付给了一只宽阔而温暖的新巢,便放心地离她远去。小船凄凉的桨声渐渐消失在暮色中,而在襁褓中的她却浑然不觉。

她被那老太抱上了另一条小船。小船原路折回洛舍,轻捷的木桨在水里扳起一个又一个碧绿的漩涡。清晨的那弯新月,在河里慢慢沉下去,在相反的方向,一轮金光灿灿的太阳,从天幕上冉冉升起。

似乎她注定要被美丽的洛舍漾所养育,一朝一夕之间,她被另一双大手,抱回了富裕安宁的洛舍。如今的洛舍镇,对于她已是另一番天地——她走出了乡下衰败的唐家,走进了开明优裕的朱家,从此走向她浪漫而多难的生涯。她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直到在此遇见我父亲,直到走出洛舍……福兮?祸兮?当时我无法同她交流。

洛舍镇坐落在杭嘉湖平原中部,大运河的西岸。北靠湖州、西临天目,是古代吴国的属地。托大禹和历代百姓治水之功,这一带湖港河渠贯通八方,织成密密水网,雨淫则尽收,水满而不溢,年年风调雨顺,桑蚕菱藕稻米鱼虾应有尽有,是个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小街上那翘角飞檐的木板楼,高一座低一座,浮在水上、托在桥上,别有江南风情。曲曲弯弯的河港是路,带篷的大木船和尖尖的小木船便可安步当车,所以当年洛舍镇上的女人,走起路来,总是颤颤悠悠,像是漂在水上的一担白生生的蚕茧……

从镇东到镇西,一条青石板小街横贯而过,天未亮,便有担水的男人,从河埠舀起满满的水桶,一路洒漾着水迹,拐入白墙黑瓦的深巷,石板路终年湿漉很是滋润。街南的店铺,一家家凌空架在河上,从窗口甩下红木小桶,从河里拎上来,水就直接倒进了锅灶,四处弥漫着松柴喷香的烟味……

传说一千多年前,曾有洛阳人为避战乱南下到此,发现天下竟有如此风水宝地,再也不肯离去。子孙繁衍、安居乐业,先有舍、后成屋,逐年建成这座小镇。为纪念故土洛阳,起名洛舍。到我母亲被这个小镇收留时,当年的洛阳遗风早已荡然无存。“朱万兴”的创业者,多年前从江苏丹阳迁徙而来,丹阳人擅长经营面食面点,在江南小镇上以此谋生。在她到来之前,“朱万兴”的生意一直兴隆发达,加上她父亲行医的收入,还有乡下的田产和茧行商行的股份,虽然排不上江南豪富之列,也算是丰衣足食的小康人家。

那天天黑她被人抱进家门时,已经乖乖睡着。穿过阴凉而悠长的店堂还有昏暗的天井,我听见咯吱咯吱的楼梯响动,很多双眼睛庄严地向她围拢。她的新祖母小心翼翼地替她换去所有的衣衫,她赤裸裸蠕动着身子,像一条正在蜕皮的幼蚕。光滑洁白的脖子上手腕上,没有佩戴一件银器。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的新祖父在角落的藤椅上咕哝了一声。

当年洛舍镇上的人都知道,朱家大小姐很得朱家人的宠爱。

她被起名叫朱慧仙,小名信珠。这是小镇上的人所能想到的最美丽的名字了。她的皮肤雪白头发墨黑,鼻梁高挺,眼睛虽小了一点,发际却生有一对壮硕而肥大的耳垂。她祖母得空,便坐在床头用手久久地摩挲她的耳垂。我的太外婆认定信珠姑娘是个有福之人。她被抱回朱家的那一日,她的养母在病中不解真情,把她当成自己亲生的那个女儿,急急托出一对鼓胀的乳房将她灌饱。以后的日子,更是倍加宠爱,喂奶一直喂到她三周岁。断奶后祖母向儿媳说了真话,她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并不吃惊,说自己喂大的孩子同亲生的一样。我未来的外婆从此未能生育,待我妈妈一直视如己出,全家人也都把信珠小姐捧为掌上明珠,要什么给什么,有求必应。所以我妈妈在十几岁离家外出读书前,已被“朱万兴”(诸如此类)惯出了一身随心所欲的坏毛病。

全家人中最宠她的,就是把她从船上带回来的那个老太。我的太外婆在世时是一家之主,拥有贾母一般的绝对权威,连祖父都要避让三分。太外婆或许在看见那粉红色的小人儿的第一眼,就深信这女孩同朱家有着一种神秘的缘分,说不定就将是“朱万兴”的幸运之星。她把我妈妈的生日,定在她抱进朱家大门的那一日,从此每逢阴历六月二十一,都要为她摆席煮面,面条的碗底必然卧着两个鸡蛋。她周岁生日那天“抓周”,嘴里含糊不清地嚷嚷着不要不要,抓一只元宝,扔了;抓一只粉盒,又扔了;有人把一块石印塞在她手里,她一扬胳膊,那印章掉地,摔破了一只角;抓到最后,抓起了一本小人书,塞进嘴里就啃了起来……

稍大些,我妈妈整日优哉游哉地四处闲逛,将屋后一树紫色的桑葚一粒粒填进嘴里,染得牙齿嘴唇如黑陶般乌亮。她若是不小心打碎了碗或是泼了一地水,呵斥便无情地落到她母亲的头上,而她却逍遥法外。丹阳人持家素来节俭,每天的晚饭全家人基本喝粥,但在她的面前,却用金边的盘子,盛着从饭馆里叫来的四只冒着热气的烧卖。吃啊,吃啊,祖母用筷子点着她。周围人则目不斜视。

我和我未来的妈妈,童年时食用了水乡太多的鱼虾鳖鳗。她用挑夫担来的井水,漱净嘴边的鱼腥味,漫不经心地走向后来一贫如洗的日子。

到她九岁时,家里又领养了一个男孩做她弟弟,也就是我后来的舅舅。躺在蜡烛包里的六个月的舅舅,胸口挂着一把银锁,在一个大清早悄悄出现在“朱万兴”的门前。朱家人欣喜万分,可见朱家的积德行善在镇上已有了口碑。朱家人回了一趟丹阳老家,请族长让这个起名朱景勇的男孩,上了朱姓的族谱。“朱万兴”从此有了男性继承人,但这却丝毫不影响信珠姐姐在家中众星捧月的地位。舅舅在很多年以后,还耿耿于怀地向我诉说着,当年他的姐姐被外公带出去吃喜酒,而他却被留在家中,一人躲在柴房里吃毛芋艿的故事。这样的事情听起来确实有点奇怪,就连我妈妈自己,也不懂朱家为何对她如此溺爱。直到现在仍迷惑不解。无论如何,这种偏爱在重男轻女的旧社会,绝对是有悖常情和传统习俗的。

但我知道原因。先撇开朱老太和老板朱春谷这一家,当时或许拥有朦胧自发的民主倾向和开明地主意识。我要说的是,与我日日相处的信珠姑娘,确实是一个聪明伶俐、人见人爱的可人儿。她见人总是笑嘻嘻的,一副小鸟依人、没心没肺的样子。见了伯叫伯见了爷叫爷,见谁都亲亲热热的,不认生。没事时坐在门槛上抬头望着“朱万兴”三个字,用小手点着水,就在柜台竹匾里的馄饨皮子上写了出来。街上的人都围过来看,啧啧赞叹不已,我的太外婆便当众摸出几个铜板,让她到对面杂货铺去买棒糖吃。

所以,当我还是一颗原生的微粒待在娘体时,就已打定主意,日后自己若能脱胎成形个女孩出世,就是我此生的造化了。

我长大以后,有一次曾问过我妈妈:那你后来为什么一次也没有去看望过你的生母呢?你真的不想她?

妈妈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不想。我从来也没有过弃儿的感觉。就像是一生下来,我就是朱家的人。

我说我知道。因为你这个人,根本没有血统和家族观念。你很可能是个虚无主义者。

她的血亲唐家果然守信,她从小到大,唐家人一直在十几里地外的洛舍乡下,一次也没来镇上朱家露过面。她一生中仅见过一次她的亲哥,是1943年她在於潜被捕时,大哥唐梓良来到朱家,表示自愿去天目山营救她,并受朱家之托带着钱来为她做保释。可惜他来去匆匆,并没给她留下太深印象。

童年最悲哀的日子是她祖母的过世。更伤心的是,祖母临终前,曾将她叫到床头,告诉了她的身世。她哭死过去,不相信这是真的。第二天活过来,倒觉得朱家比亲生父母还要亲近了。偶尔地,她在自家楼窗上,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猜想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如今不知是什么样子;远处有个陌生的老妇朝店里张望,疑是自己的生母。如此这般地胡思乱想,也仅仅一闪之念。到她十一岁那年,老家有人来报信,说是她的生母快死了,临死时还想见她一面。她母亲领着她叫了船去乡下,她只记得躺在棺木中的那个女人,脸苍白得像纸,满面忧愁。她不敢多看这个所谓的生母一眼,在众人的哭号中她茫然无措。

挂着银锁的弟弟大了,整天姐姐姐姐地跟着她玩耍,就像是她的亲弟弟。她喜欢这个弟弟,教他写“人、手、足”和“一、二、三”;只是在极偶然的一瞬,她站在小镇尽头的大通桥上,望着茫茫的洛舍漾,觉得天地间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很是孤独。孤独的结果,使她越发地依赖善良的朱家人。

我妈妈一生中唯一感觉到自己像一个弃儿,是在1952年我父亲突然被开除党籍之后。

这是后话。

太外公每天清早起床,沏上一壶红茶,坐在刚开了门板的柜台后面,开始读昨天下午送来的《申报》。他喜欢报角上的连载小说,一坐下,必定大声地念出那小说的题目《荒江女侠》,然后才慢慢往下看。我的妈妈每天都被这念报的声音唤醒,醒了也不起来,就那么懒洋洋地躺着,望着蚊帐顶上的天窗外小小的一方蓝天,想着她自己的心事。其实她什么心事也没有。她很快活。她在学校的学习成绩不算太好,但没人呵斥她。她只要每天去上学,全家人就很欢喜。

学校的课程中,她只喜欢国文课。自从国文老师讲过《白雪公主》《野天鹅》和《海的女儿》那些美丽的童话,她的面孔就一天天变得恍惚却又鲜亮。她游移不定的目光越过平淡而世俗的小镇生活,如同一支无的之矢,在白云下画出一道悠长的弧线。

她每天都巴望着发生点什么事才好。

会不会从天窗上突然落下一颗星星来呢?哪怕是一粒花籽儿也好。

如果是一颗星星,那么她的房间夜里就会很亮很亮,发出一种蓝幽幽的光,那么运河里的鱼,都会朝着她的窗子涌过来,咬她的脚指头,痒得叫人忍不住笑。她的房子就像河里孤零零的鱼寮,四面是水,人也像躺在水上似的,漂漂荡荡晃晃悠悠说不出的惬意……

蓝花的夏布蚊帐上,那一坨坨的图案和花纹也实在很奇妙。像一条条小船,载着她和弟弟,还有隔壁的阿毛阿兔,在浪头里打滚,她一点都不怕掉到水里去,水里有一大朵一大朵的荷花,荷叶在船边上摊开手掌接着,人落到荷花心里,荷花顺水漂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想啊想啊,她被自己的想象所痴迷。这是每天早晨最开心的时刻。

她甚至不知道除了想象以外,她还有什么更多的事情可做。

房门咚咚响起来。她的荷花、小鱼和星星,忽然仓皇四散,消失在母亲唤她吃早饭的声音里。她走下咯吱咯吱作响的楼梯,匆匆洗漱完毕。当她在桌边坐下时,看见父亲又像每次那样,笑眯眯地向她挤眼睛。她明白今天放学以后,又该为父亲去送信了。

每隔十天半月,父亲会让她到一个名叫晶子的女人那儿去送信。

晶子是一个秀气的年轻女人。发髻上总插着一枚亮晶晶的银簪,笑起来,腮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父亲第一次带她到晶子家去,她就觉得晶子比自家妈妈好看。她喜欢好看的女人。父亲那时经营田地也做郎中,晶子就是他学医那家人的女儿。后来晶子嫁给了东旺里那边一个地主,出嫁时船上堆的嫁妆里,有一只涂着金粉的马桶。过了一年,晶子拎着那只马桶又回了洛舍,人都说晶子的丈夫死了,晶子当了寡妇。自从晶子拎着马桶回来后,当郎中的父亲常常去为晶子看病。在她的记忆里,那时父亲似乎只有晶子这一个病人。

我的外祖父每天穿一袭深灰色或是浅蓝色的缎面长袍,飘然荡逸地走过小镇的长街。外祖父一边行医一边兼管着乡下的田产和镇上面店的账目,他为人诚恳待人和善,方圆几十里名声颇佳。良好的医术和温文尔雅的风度,使他赢得了乡民的敬重和爱戴。尤其是他白皙而端庄的面孔,总是吸引着街上那些年轻女人的目光。外祖父那些时断时续的风流韵事,实在算不得什么。

她每次去给晶子送信,晶子总会拿出酥糖香糕来给她吃,然后一个人躲到楼上去看信。这样看了一个春秋的信,晶子变得白白胖胖的,再后来,晶子的腰就粗了起来,后来晶子生下了一个女孩,腰又重新变细了。她不明白晶子没有男人怎么会生下孩子。但镇上却没人说晶子的坏话,好像晶子就该生个孩子养着。有时她父亲带着她到桥头去乘凉,会有人笑嘻嘻地对父亲说:怎么,没到你亲家婆那里去呀?他们说到“亲家婆”这三个字时,声音就低下去,然后彼此很亲热地哈哈大笑起来。她很久以后才知道,“亲家婆”就是现在所说的“情人”的意思。可见,20世纪30年代的洛舍,或者更早更早,“情人”就已成为一个不可否定的事实,一种生活方式。更可见,江南一带民间的男女关系,在浩浩的水底下,自由自在地翻滚着温柔的浪花。那时我曾经很担心,在这种浪漫主义空气中培育出来的我的妈妈,日后的婚恋不知会闹出多少乱子来呢!

那时我未来的妈妈,总是剪一头齐耳的童发,一身白衣黑裙的学生装束,腋下夹一块银丝缎面裹着的书本,旁若无人地穿过拥挤熙攘的街市,去镇东头的小学校念书。她能感觉到从家家的门缝里,投来好奇而不安的眼神。

这天她如往常一样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把那信送去给了晶子阿娘,还喝了她一盅烘青豆橘皮泡茶,嘴里满是咸滋滋的香味。她跑着跳着还大声地唱了几句刚在学校学的歌,在小港碾米厂的拐角那儿,忽然看见一个女人在笑嘻嘻地朝她招手。那女人不由分说就把她拉进家门,塞满一兜的糖果瓜子,然后交给她一张叠得小小的字条,让她带给她父亲,还千叮万嘱不要让她的母亲看见。

她点着头。她觉得这个女人同晶子一样,身上都有一种甜蜜蜜的气息,走起路来,腰肢一扭一扭的,就好像比别人要活得自在活得舒坦。她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很重要很神秘,尤其因为不能让别人知道,做起来就越发让人着迷。

渐渐地,就总有女人找她“帮忙”,她看出她们因她的父亲的友情而骄傲而快活。她们都有丈夫儿女,明知不能嫁给他,却心甘情愿地同他明来暗往。我幼年的妈妈被她们打动,乐意帮助她们,几乎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她觉得好玩,并不认为这样做对不起自己的母亲。我外婆被她蒙在鼓里,有时还委派她去盯外公的梢,不过凡是派她去盯梢,每次总是毫无结果。

我的风流而又正直的外公,奉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人生哲学,优哉游哉地履行着他乡村医生的职责。我妈妈的少女时代,虽然尚不解风月,但见多识广,所受的束缚十分有限。外公始料所不及的是,他为她创造的那种无拘无束的家庭环境,日后竟造就出一个充满叛逆精神的“革命”女儿。

那年仲夏,一条新闻在水乡的雾气里弥漫了很久,直到几年后,洛舍镇上的人们,还在谈论着这个让人骄傲的话题:朱家大小姐,竟然考上了湖州师范。

全镇的高小毕业生,只考上了她一个女孩。

我的妈妈换上葱绿色的旗袍,耸起丰满的胸脯,昂首挺胸地走过人群,到杨家墩上去看县里来的剧团演文明戏。十四岁的她发育良好,像一朵即将绽开的花蕾。她已到了镇上的女孩订婚嫁人的年龄。

“朱万兴”的店堂门槛前,已踏进不少前来提亲的媒人。那天她看戏回来,正撞上一个鬼鬼祟祟的婆子出去。她进了门,把头上的绢花往地上一扔,朝她母亲嚷嚷说:给我理箱子,我明早就去湖州。

她母亲低声说:就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出远门,才想……

我不嫁人!她噔噔几步冲上楼,又回身大叫:我要去读书!

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她明白自己不想嫁人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她既不会料理家务,更不会镇上的女孩人人都得心应手的女红。

她几乎什么都不会做。不会是因为没学。确切说,是没用心学。

这样的女孩嫁出去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她忽然有了一种恐慌。

其实我外婆早几年就试着让她学做针线了,还教她纳鞋底粘鞋帮翻丝绵绣花裁剪种种女人的活计。她总是推三推四地找个理由就逃走。实在逼不过,一拿起针就喊头疼,径自躲到楼上去看书了。她曾在一个雨天,发现了父亲的房里有一大箱子旧书,《红楼梦》《西厢记》什么的,还有张恨水的《啼笑因缘》。书籍的霉味混合着她身上的香粉和汗味,整整一个夏天她读得昏天黑地。我外婆喊她下楼吃饭,喊一遍不动、喊两遍不来、喊三遍连应声都没了。外婆气恼地嘟哝:就晓得看书、看书,人都看痴了,也没个人管管……我外公却挥着手中的羽扇,潇洒地说一句:由她,还是由她好了……

在当时那个年月,朱家人宠女儿,宠得有点不合常情,有点出格。我因此而十分羡慕我的妈妈。遗憾的是,她生下我以后,并未如法炮制,而是对我管教甚严,我认为这是一种忘本的行为。

我的太外婆终于雄才大略地决定不让她嫁人。她派人去了丹阳老家,卖掉了一亩好田,为我妈妈筹足了去湖州读书的资费。一个满街红菱上市的日子,一条乌篷小船摇出了小河,驶入宽阔的大运河。天边的云很淡,落在绿莹莹的河里,一波一波的水纹中,她朦朦胧胧的少女心绪,与湿润的薄云一同起起伏伏。

20世纪30年代中期,湖州师范校园里,已有初步的民主倾向和自由气氛。无人管教的寄宿生涯,正对她的胃口。学校的图书馆里,居然能读到歌德、普希金的诗,狄更斯、屠格涅夫的小说,还有莎士比亚的戏剧译本。她每天囫囵吞枣,如痴如醉,这使得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自由自在的天性,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老师说:人之初,性本善。她偏说:人之初性本自由。这言论一时流传,她很出了一番风头。然而好景不长,第二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学校被迫停课疏散。载她的小船回到洛舍镇的青石码头,好多日子她神色黯然。

街上人来人往,走过来走过去都是陌生的面孔。今天是和平军,明天是游击队,后天还有土匪兮兮的杂牌军,老百姓叫他们“烧毛部队”,乱哄哄地在这块半沦陷的“阴阳区”来回拉锯。日本人来大家就逃难,逃进乡下的水港里,无影无踪的。游击队来了就教大家唱抗日歌曲,那歌词用洛舍话唱起来,总使她忍不住想笑。

平安无事的日子里,我的妈妈常常坐在自家店堂柜台的高脚凳上,一边往街上吐着瓜子皮,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去了一回湖州,眼里的洛舍镇就变小了;当了一回师范生,这昏暗的店堂太让人发闷。街上的行人一天天少了,露出长长的一块块青石板,一格子一格子的,好像把她的未来都切成了方块。

青灰色的天空中,会不会突然飞来一只野天鹅,让她搂住它的脖子,扇起它巨大的翅膀,把她驮到一个有书念的地方去呢?

她在清晨的曙色中,趴在窗栏上,对着树上叽叽喳喳的小鸟,诉说着她的愿望;她在正午的阳光下,对着蜷在房檐下打瞌睡的花猫,讲述着她的计划;她在黄昏的河滩上,一声声唤着河心浮荡的鸭群,想象着其中那一只有着翠绿花纹的瘦鸭,向她款款游来,立地打个滚,变成个白胡子老爷爷,吹一口仙气,她便腾云驾雾而去……

她在这样虚无缥缈的想象中度日,一边不断地央求父亲让她出去读书。以至于她的父亲终于同意将她送去后方的浙西天目山上学时,她竟高兴得哭了起来。我感觉着她在哭泣时,身体如同蚕丝般阵阵战栗,我断定这正是她人生渴望的另一个开头。

那个漆黑的夜晚,我的妈妈和她湖州师范的几个同学,机警地越过日本人的封锁线,日夜兼程,步行走完京杭国道104号公路。终于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傍晚,望见了天目山西麓那座古寺高翘的飞檐。一种时断时续、抑扬顿挫的钟声,从灰蓝色的瓦顶下一声声缓缓降落,在低暗的山坳里徘徊……渐渐又有歌声升起,穿透层层浓密的竹林,在荒草中拨出一条小路,一步步导引着她们。

“我们在天目山上……”她最初听到那首歌的歌词,改了歌词变成这样。歌曲高亢激越,心怦怦跳起来。她隐隐知道有一座太行山,很远。近在眼前的,是这座天目山。

我的开明的外公经不起女儿的纠缠,当他终于决定送女儿去后方读书时,他能选择的,只有这座天目山里的浙西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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