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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文集 牡丹的拒绝
收录著名作家张抗抗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的散文代表作50余篇
ISBN: 9787559857200

出版时间:2023-04-01

定  价:68.00

作  者:张抗抗 著

责  编:吴义红,邢胜男
所属板块: 文学出版

图书分类: 名家作品

读者对象: 大众

上架建议: 文学?散文
装帧: 精装

开本: 32

字数: 280 (千字)

页数: 464
纸质书购买: 天猫 有赞
图书简介

本书收录了作者从1980年到2001年的散文代表作,包括《地下森林断想》《橄榄》《埃菲尔铁塔沉思》《废墟的记忆》《大江逆行》《夜航船》《仰不愧于天》《我的节日》《牡丹的拒绝》《火山沉默》《风过无痕》《瞬息与永恒的舞蹈》《遗失的日记》《雾天目》《感悟珍珠港》等名篇。作品渗满对美好人性的向往、激情、理想,作家以她的切身体验和对散文抒写方式的把握,呈现一种活跃着生命力和动感超然的神趣,形成了对人情世态的人性感悟。作品纯朴自然,起伏有致,体现了一种自然的人性之美。

作者简介

张抗抗,1950年生于杭州,1969年赴北大荒农场,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至今。国家一级作家;第七、八、九届中国作协副主席;第十、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2009年至2020年受聘国务院参事。

已发表小说、散文八百余万字,出版各类作品百余种。代表作: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等。曾获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以及“《上海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中国女性文学奖”“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版权保护金奖”等。

图书目录

我行

地下森林断想 003

拾级 008

禹陵行 013

大江逆行 019

乘槎河上下 029

热石头 036

仰不愧于天 042

火山沉默 048

海市 059

幔亭山房梦游 064

草原之路 071

缤纷西域 074

我感

天鹅的故乡 083

窗前的树 090

稀粥南北味 094

鲜木耳、野韭菜花、梧桐籽 101

闲情(二则) 105

一个南方人眼中的哈尔滨 117

鹦鹉流浪汉 128

两个钩子的大吊车 134

鹊巢 141

山野雕塑 145

山野现代舞 150

瞬息与永恒的舞蹈 154

天山向日葵 162

我忆

橄榄 169

夜航船 178

老费的小屋 185

雪天 193

遗失的日记 198

延安西路1538号 209

故事以外的故事 213

雾天目 223

怀念延老(二则) 229

我思

峨眉山启示录 251

我的节日 270

牡丹的拒绝 280

电脑魔镜 284

西施故里 290

同里之思 295

红树林思绪 299

城市的标识 304

我在

故乡在远方 311

没有春天 315

最美的是北大荒 318

林中记事 322

风过无痕 352

遥远 356

我见

罗夫钦之巅 393

埃菲尔铁塔沉思 398

“生者人试” 403

北美之行(三则) 416

古堡与红罂粟 423

柏林墙消失 428

伏尔加河流过的地方 436

彼得堡的上海厨房 440

流连榴梿 445

跋?449

序言/前言/后记

很久以前,在炎热的夏夜,我常常看见小小的萤火虫,闪着幽绿的微光,从眼前一闪而过。它掠过潮湿的空气,穿透浓稠的夜色,燃起尾灯,在黑暗中起起伏伏,或是匍匐于低矮的草丛里忽明忽闪。

它似乎并不打算照亮周围的黑暗,它只点亮自己。

从我少年时阅读文学作品开始,心里总有晶莹的光斑在跳跃。

那星星般、火焰般的亮光,闪烁着移向远方,引领我一步步走上文学之路。五十年中,我写下了八百多万字的作品,精选成这部三百万字的十卷文集。

文集是一部生命的史诗,文集是一次对自己严格的拷问与检验。

偶然间,从百十部旧作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1972年幼稚的小小说《灯》、1981年的中篇小说《北极光》,一直到2016年的中篇小说《把灯光调亮》——我对“光”似乎特别敏感。回望我的文学路,大半生的写作,始终被微弱或是宏阔的光亮吸引着。

阳光炽烈、圆月皓洁、星空邈远。我是一个心里有光的人!

为了寻光,我用文字把雾霾拨散;为了迎光,我用语言把黑暗撕开。

人类的进化和变异,从骨骼开始。骨骼支撑着生命,使人能够站立起来。当生命的血肉之躯不复存在,最后留下了坚硬的骨骼。作品的内涵与思想,正如骨骼一样。骨骼是一支烛台、一只灯架、一座灯塔,让光束高高、灼灼地挥洒和传播,成为江河湖海的淼淼烟波中鲜明的标识。

当然,还有灵魂。灵魂飘飞出窍,升天入地,灵魂就是永恒的光。

编选这部文集的过程中,审视五十年来的旧作,我常常纠缠在截然相反的复杂心情中。有时我会惊叹:那时我写得多么好啊,那些流畅有趣的句子、独特的人物,新文体的尝试;那时的我,文思喷涌,认知超前……有时我也会沮丧懊恼:早期的文字太粗浅简陋了,细节不够讲究……更多的时候,我会深深感慨:我应该写得更好些,我完全可以写得更好。

可惜,年过七旬,一切都不可能从头来过了。

已落笔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篇每一部,都是生命留下的真实印记。是用书页压缩、凝聚而成的人生和历史。

写作的人在写作中享受寂寞。书籍和文学都是寂寞的产物。

寂寞中,我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飞扬。

在我大半生的写作中,“写什么”和“怎么写”同样重要——“写什么”体现自己的价值观,“怎么写”是价值观实现的方式,用文学表达对自身、人性及对世界的认识。其实,最为重要的是“为什么写作”。整理文集的过程中,我无数次叩问自己,杂糅的思绪渐渐清晰:少年时,文学是对美好理想的向往;青年时,写作是为了排遣苦闷;中年时,写作是为了精神的坚韧与丰厚;进入晚年,写作是为了抗拒人生巨大的虚无感。一生写作,其实都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种种疑惑、困惑,可惜始终未能达至不惑。

我已与文学相伴半个世纪。于我而言,身前的赞誉非我所欲,身后的文名亦非我所求,写作不是我的全部生命,而是人生的组成部分。我在写作中不断成长——成熟,在文学中日臻完美,从而成为一个合格的公民、一个有尊严的写作者、一个善于思考的人。

近年来,我留意到萤火虫已越来越少,它们被污染的环境和滥用的农药灭杀了。我心黯淡进而悲凉。我梦想着变成一只萤火虫,让我书中的每一个字,能在暗夜里发光,孤光自照。

是为序。

张抗抗

2022年3月2日

名家推荐

张抗抗的散文笔墨,也有着人间天堂的钟灵毓秀:一叶扁舟泛海涯,三年水路到中华;心如秋水常涵月,身若菩提那有花。比之她的小说,张抗抗的散文,更为温婉细腻,如翡翠般晶莹剔透。她的文章取材极广,充满着诗意的想象,饱含着深邃的哲理。无论是大自然之美,还是心灵的感悟,素朴庸常,一旦进入张抗抗的视域,总会散发出着无穷的韵味一— —粒沙里,洞见世界,半瓣花中,说道人情。庄子曾云,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 李舫

张抗抗随笔的视野也同样宽阔。“游走”是解读张抗抗随笔的关键词。她的随笔文体有了更多的自由,话语也随之丰富;而且在历史的天空与现实的大地游走,在情感的波涛和理性的深潭中游走,拒绝平庸,拒绝流俗,让写作成为自由精神呼吸的通道。她的随笔记录着探索者奋然前行的足迹和思想者背负青天的遥望,并在春和景明里,波澜不惊中时有天风海雨袭来。在游走中求索,在求索中游走,这是张抗抗随笔的特征。

—— 夏元佐

编辑推荐

张抗抗的散文以纪实为主,但文辞细腻、情感饱满,文中呈现的人物性格坚韧且自信,注重生活细节,一朵野花、一只野鹦鹉都具有丰富的性格特征,文中的故事情节完整、人物形象清晰,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活泼的文字给读者带来畅快的阅读体验、流畅爽朗的艺术意境和不可遏止的追求渴望。难能可贵的是作者真实地记录了自己思想的隐秘的波动,也正是这种自我审视的思索,使得文字更有真实性和感染力。

精彩预览

地下森林断想

森林是雄伟壮丽的,遮天蔽日,浩瀚无垠。风来似一片绿色的海,寂静如一堵坚固的墙。那就是森林,地球尚未造就人类,却已经造就了它,植物世界骄傲的代表。

可是你,却为什么长在这里?长在这阴森森黑黝黝的幽深的峡谷。我寻找你,爬上了高高的山岭,穿过了长长的石洞。袅袅烟云在我身边飘浮,而你那充满生机的树梢,却刚够得着我的脚尖,不及山坡上小草儿高。山谷深不见底,宽不可测,没有人见过这片森林的全貌。虽然你拥有珍贵的树木,这大自然无价的财富,然而你沉默寡言、与世无争——多么不公平啊,你这个世上罕见的地下森林。你从哪里飞来?你究竟遭受了什么不幸,以致你沉入这黑暗的深渊,熬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

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遥远的远古年代。那时候这里也许是一片芬芳的草地,也许是清澈的湖泊,美丽的大自然,万物鼎盛。可是突然一次巨大的火山爆发,瞬息之间改变了一切。狂风呼啸,气浪灼人,沙石飞腾,岩浆横溢,霎时天昏地暗,山崩地裂,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

人们不知道地球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或许仅仅是因为它喜欢运动。嗬,听苍郁的巨木在风暴中咔咔折断,见地心的“热血”喷射上天,气势之宏伟壮观,连太阳都要肃然起敬。

然而它终于息怒了。于是一切都平静下来。平静了,草地变成了明镜似的湖,昔日的湖底成了奇形怪状的石山。它把岩石熔化成沙砾,把峻岭劈成深渊。一切都改变了:烧焦的石头取代了绿色的森林,黑色的岩浆覆盖了娇艳的野花。多么宁静的世界呵,万籁俱寂,没有百鸟啾啾,没有树叶沙沙……

就像地球上有的火山爆发后留下的痕迹一样,在这里,黑龙江省宁安市境内距镜泊湖一百八十公里的山林里,早已沉寂的火山留下了七个不规则的深坑,四面均为悬崖,险岩峭立,怪石嶙峋。深处百十米,浅处少说也有三四十米。谷底开阔,散落着万年前山摇地动时崩塌下来的巨石。

火山制造了峡谷、深渊,却没有留下生命。山是光秃秃的,谷是光秃秃的,太阳依然高悬,可是山没有颜色,谷没有颜色……

多少年过去了,风儿把山顶上岩石的表层化作了泥土,瘠薄而细密;它又不辞辛苦地从远处茂密的树林里捎来种子,让雨水把它们唤醒。坡上青翠的小苗讨得阳光喜欢了,便慷慨地抚爱它们。于是,灰黑的火山石变绿了,悬崖上、山岭间,一片郁郁葱葱,鸟儿也回来了,为的是歌唱生命。

然而那幽暗的峡谷,却依然如故。黑黝黝、光秃秃、阴森森、静悄悄。樵夫听得见泉水在谷底的石洞里激起的滴答回声,猎人追踪狼嗥虎啸至此,除了厚厚的青苔之外什么也没有。几千年过去了,大自然的生命无处不在,峡谷却没能生长出哪怕一株小草……

也许鸟儿掠过山崖,衔叼的草茎曾在这里落下过草籽儿,但是草籽儿没有发芽;也许山泉流过谷底,携带过几粒花种,但是小花儿没有长大。都说阳光是公平的,在这里却不。不!阳光享用着高山大川原野对它的欢呼致意,却从来没有走到这深深的峡谷的底部来探访。它吝啬地在崖口徘徊,装模作样地点头;它从没有留意过这陷落的大坑,早已将它遗忘。即使夏日的正午偶有几束光线由于好奇而向谷底窥测,也是斜视着眼睛,没有几丝暖意。

阳光不喜欢峡谷,峡谷莫非不知道?

不幸的峡谷,它本可以变成一串明珠似的小湖,像德都县的高山堰塞湖“五大连池”那样,轻而易举就可赢得人们的赞美。可是它却不。它悄然无声地躺在这断崖绝壁下,并不急于到世上去炫耀自己;它隐姓埋名,安于这荒僻的大山之间,总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希望着什么。它究竟在期待和希望着什么呢?

长空的大风经过这里,停下了脚步。不等探询,便很快理解了它。它把坑口的石块碾成粉末,一点一点地撒落到峡谷的石缝里去。

洁净的山泉日日与它相伴,也终于明白了它。山泉从石洞里流出来,又一滴一滴渗进石缝里去,把石块碾成的粉末变成了泥土。

山顶的鱼鳞松时时顾盼着它。虽然相对无言,却是心心相通。松树敬仰峡谷深沉的品格,钦佩峡谷坚韧的毅力;松树为阳光的偏爱愤懑,为深渊的遭遇不平。秋天,它结下了沉甸甸的种子,毅然跳进了峡谷的怀抱,献身于那没有阳光的“地下”。也许为峡谷所感召,纯洁的白桦、挺拔的白杨、秀美的黄菠萝,它们勇敢的种子,都来了,来了。一粒、几十粒、几百粒。不是出于怜悯,而是为了试一试大自然的生命力究竟有多强……

几千年过去了,几万年过去了。

孱弱的小苗曾在寒冷霜冻中死去,但总有强者活下来了,长起来了,从没有阳光的深坑里长起来。

几千年过去了,几万年过去了,进入了人类的文明时代。终于有一天,人们在昔日的死火山口发现了一个奇迹,一个生命史上的奇迹——幽暗的峡谷里竟然柞木苍郁、松树成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耸立着一片蔚为壮观的森林。只因为它集于井底一般的深谷之中,黑森森不见阳光,有人便为它起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叫作地下森林。

如果它早已成为漂亮的小湖、奇丽的深潭,也许早就免除了这“地下”的一切艰辛。但是它不愿意。它懂得阳光虽然嫌弃它,时间却是公正的,为此它宁可付出几万年的代价。它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向上,爱生命竟爱得那样热烈真挚。尽管阳光一千次对它背过脸去,它却终于把粗壮的双臂伸向了光明的天顶,得到了自己期待和希望已久的荣光——那不是人们的赞美,而是它无私地奉献给人们的伟岸的成材!坚硬、挺直,绝无半分媚骨。

地下森林——我为寻你爬上了高高的山岭,原只是因为好奇,却想不到你如此强烈地震动了我的心怀。我不愿离去了。我望见涧底闪烁的泉水,我明白那是你含泪的微笑。

秋日的艳阳在森林的树梢上欢乐地跳跃,把林子里墨绿的松、金色的唐棋、橘黄的杨、火红的枫,打扮得五彩缤纷。瞧!阳光现在多么喜爱它们,好像它从来就是这么慷慨。

风儿从我脚下的林子里钻出来,送来林涛愉悦而又深沉的低吟。你的歌是唱给曾在困难中真诚地帮助过你的伙伴们听的吗?它们如今都到哪儿去了呢?……

干枯的小草儿在我脚下发出簌簌的响声,似乎在提醒我注意它。它确实比你这地下森林要高出好几分呢,这得意的小草儿。然而我却想攀着古藤爬下去,爬到那深深的谷底去。那儿的树木虽然远不如山上的小草儿高,但它却可以自豪地宣布:我是森林!

呵,我听见了,听见那莽莽群峰和高高天庭上震荡的回声:我是森林!

大自然每一次剧烈的运动,总要破坏和毁灭一些什么,但也总有一些顽强的生命,不会屈服,绝不屈服呵!地下森林,我们古老的地球生命中新崛起的骄子,谢谢你的启迪。

我景仰那些曾在黑暗中追寻光明的地下的“种子”。愿你们创造更多的奇迹!

《文汇报》1980年7月27日

拾级

我独自一人沿着那无穷无尽的石阶向上攀爬。山路陡峭,走不多时便大汗淋漓。我喘息着,望着峻茂的山林发愁,不知何时到的了峰顶。也许我本来就不该到这儿来?天天走着黄山的“百步云梯”般的人生长途,如今连这西湖的山景,也引不起我的兴致了。

我坐在山腰的一块大石头上歇息。天空是灰色的,阳光在厚厚的云层里躲躲闪闪,远近的山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脚下参差不齐的树林无声无息地站立着,似乎是因为空气过于凝重,山风也无力使它们发出响动。在一个心情郁闷的人眼中,生活也如没有阳光的日子一般黯淡。而生活里总是失意的时候比如意的时候更多些:或许是因为自己追求的目标难以达到,或许是因为无力挣脱世俗的羁绊,或许是由于别人对自己的不理解,或许是由于世事的不公……我在那崎岖坎坷的人生路上已经走得很累了,为什么还要到这山间小道上来自讨苦吃?

我还是下山去吧,躲进我的小屋,关上窗子,到睡梦中去寻找我儿时的天真。

站起来,我回转身,径自朝山下走去。

然而——

不远的石阶上,迎面走上来几个人。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瘦弱的女孩,扶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气喘吁吁地蹒跚而行。中间那个姑娘脸色苍白,走得很费劲,初时我以为这是附近茶农家的病人,可是当我和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无意中又望了她一眼,我怔住了:

这是一个盲姑娘。漆黑的短发,清瘦的面容,长得并不漂亮,却也端正匀称。然而那一双大眼睛却焦灼地顾盼着四周,她的眼睛虽然没有乌亮的眸子闪光,显得茫然而捉摸不定,可是却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求和希望。犹如沙漠里的坎儿井,尽管看不见暗沟里流动着晶莹的雪水、地面青葱的田垄,却焕发着春的气息……

她是谁?她到这山上来干什么?串门?访友?总不是登山的游客吧?既是盲人,登山做什么?她能看见什么?听到什么呢?

她身后跟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拄着拐杖,却是面不改色。他不紧不慢地同他们一行人攀谈着,问的恰是我心中没说出来的话:

“姑娘一定是这位大姐的妹子啰?”他问那位搀扶盲姑娘的女孩。

那女孩摇摇她的小辫,轻轻一笑。

“这位同志,是……”他转而又问那中年男子。看来这是一位爱管闲事、爱寻根究底的热心人。

“我们……”中年男子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我们,不是她的亲属,是一个队同路来的,一个地区民政局组织的先进工作者旅游队,来游西湖。她不方便,我们陪陪她……”

“她是一个公社的推拿医生,一个好医生。”女孩活跃起来,“她的技术可高哩,瘫痪的人都治得好……”

那盲姑娘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点红晕,睫毛不安地颤动,好像是说:“那有什么,有什么……”

老者感叹地出了一口长气,恍然大悟地点着头。原来是这样,盲姑娘是医生,优秀的推拿医生。另外两个,却是素不相识的同路人。三人结伴而行,为的只是让这盲姑娘,也能徜徉和感受这秀丽的山光水色……

“这儿离水乐洞,还有多远呢?”那女孩忽然问我。

我惶然不知所答,唯恐那女孩窥见了我先前心中的疑团。“还有好远,翻过这个山头,还有几百级石阶……”我胡乱答道,咽回了以下的话:“水乐洞,你们去水乐洞干什么?石屋洞的佛像,烟霞洞的石碑,她能看见吗?”

一阵微风过山,我忽然听见了盲姑娘那轻细的自言自语:

“说是那水乐洞里的水声,像唱歌一样好听,我看不见,听一听也好……”

我的心里不知被什么东西拨了一下,从那封闭已久的感情的泉眼中,涌出了负疚而惭愧的泪水。我不知道双目失明是什么感觉,在眼前那一片无垠的暗夜中,她竟然还能觅到一丝微弱的星光?当这世界对她关闭了色彩和光的大门,她是怎样用自己燃烧的心,走出了那黑暗的迷宫呢?她是一个盲人,然而,在她的诊室里,她却是火炬、是光明,她每天都在点燃自己,照亮别人前行的路……

她的双目是失明了,既看不见阳光,也望不见月色。然而,她还是炽热地爱着这世界,爱着这美好的生活图景。她看不见黑暗,也看不见光明,这又有什么?她看见病人脱离痛苦的微笑,看见医生那博大的爱的力量;看见生的欢乐,看见死的从容……她有什么不能看见的呢?

而我,竟连一个盲人都不及吗?那无数明亮的、乌黑动人的瞳仁里,有多少穿透迷雾的闪光?有多少对生活热切深沉的爱的流动?我们一天天睁大着的眼睛,发现了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呢?

我真想问问她,凝视着她的眼睛问她。

然而他们已经在铺满落叶的石阶上,走出好远了,像亲亲热热的一家人,互相搀扶着,艰难地拾级而上。他们会找到水乐洞的,即使看不见那幽深奇趣的山洞,听一听那潺潺的水声也好……

他们一步步得走远了。在高高的石阶上,头顶的天空仍然是灰色的,然而,我听见从那密密的树林里,飞出了鸟儿愉悦地啁啾;从那狭窄的溪涧里,传来了山泉的叮咚;从那万籁俱寂的山谷里,响起了秋风的飒飒声,像唱着一支豪迈的山歌……

即使什么也看不见,就这样,听一听也好。

我毅然回转身,朝山上走去。我很累了,我走过了太多的险途,但是,我的心还在跳动。我想,也许到了山顶,我的视野就会开阔起来的,我的心里又会重新充满了活力……

也许,在生活里,只要我们愿意去发现,总是可以发现一点什么的……

《中国青年报》1981年11月

禹陵行

春三月,有机会陪两位朋友去绍兴,决心往城东六里外的禹陵一游。中学时我曾从杭州去参观鲁迅故居,因当天来去匆匆,不及去禹陵,一直使我觉得十分遗憾。我想象中的禹陵,是一座巨石垒砌的古老石阶,留着洪水冲击的痕迹……

穿过绍兴城那条熙攘的小街,刚出南门不过几十步路,一条河滨横在面前,几个戴着乌毡帽的绍兴老乡围上来,高声问我们去禹陵不去:四人坐一只乌篷船,来回只要两块钱。我们欣然跟了一个老乡下船去,一边在心里暗暗庆幸,这古镇也有了发展旅游事业的气象,是这几年中的新变化。

乌篷船小极了,侧着身子,弯着膝盖钻进去,刚容得下四个人。身子一动,船就跟着晃,河面天空都跳起舞来。船老大是个五十来岁的农民,一顶半新的毡帽下,露出一双笑嘻嘻的眯缝眼,好像刚刚在哪里喝了一顿称心如意的绍兴加饭酒。他把脚搁在船尾的双桨上,像骑自行车似的轻轻松松地划桨,小船儿飞快地行走起来。河水平静得像晴朗的天空,两岸都是青青的麦田,不时掠过几株光秃秃的苦楝树,树枝上挂满了一串串黄褐色的小果。

抽烟的同伴请船老大抽一支过滤嘴烟,船老大显得有些惶惑不安,推托了几个来回才收下,却并不点燃,夹在耳朵背后,大概想拿回去到他们船队人员最集中的时候再“露”一手。

“格种半截头香烟,前毛香港人乘我的船,抽过木佬佬了。啥个‘锅里嘴’‘锅外嘴’的,香烟味道都隔掉了,还有啥个吃头?”船老大不紧不慢地划船,开始发表感想。

“香港人?”我从篷顶上伸出脖子去问,“他们也到禹陵来?”

“怎么不来?禹陵禹陵,是中国人顶顶要紧的祖宗坟地了。随便啥人好忘记,大禹是勿可忘记的。”他一本正经地说。脚下的木桨在浅绿色的河面上,飞快转出一个漩涡。

我真没想到绍兴人对大禹还有如此深厚的感情。惊诧之余,大家不约而同向这位禹的崇拜者发问了。有人说“六亿神州尽舜尧,没说大禹啊”。

他两只手拢在袖筒里,闭着眼连连摇头,摇了一会儿,大概忽然意识到会把耳背上那支“锅里嘴”烟摇下来,坐定了,反过来考问我们:“你们话大禹的老子是啥人?”

凭我一点浅薄的历史常识,我知道禹为鲧所生。鲧是父系氏族社会后期,尧时四方部落首领四岳所荐的贤人。虽然任性,当时却没有比鲧更能干的人,天下洪水泛滥,只好让鲧去试试。然而“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被舜发配去羽山。当舜继尧任部落首领后,舜并不因父之过而度子之才,仍举荐鲧的儿子禹去治水。大禹后来果然治住了洪水。这就是大禹的来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你们是勿晓得,鲧这个人只会讲勿会做。叫他去治水,他只会把高的地方削削平,低的地方填填高。水冲到哪里,他在哪里筑坝拦水,一点点用场都没有。水总是要流的,哪里堵得住?禹比他聪明交关,禹晓得开河,挖深加阔,把水引到海里去。河畅通了,通畅了就不堵,这叫,叫啥格,呵——流通。禹是真正有本事的人,他当皇帝的时候,不坐龙廷,不穿龙袍,天天做生活,跟洪水赛跑了三十年……”

我抿嘴一乐。如果我没记错,不是三十年,而是十三年,而且禹那时也不是皇帝。不过我不愿打断他朴素而兴致勃勃的演说。

“大禹大禹,就是伟大的大,不过比天字少一横呀。他当皇帝的时候,辛苦得小腿肚上的毛都掉光了,我一点点不造话。禹庙里新近立一座大禹像,小腿上就一根毛毛也没有。鲧只知堵水,禹却会引水入海,真正的聪明人哩。他做皇帝辛苦,哪里像……”

他忽然不作声了,神情有些紧张,大概发觉自己有一点说走了嘴。幸亏这时小船拐了一个弯,淡泊的河湾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影影绰绰的山,山脚下矗立着一座气势宏伟的黄色庙墙。世人争相前来拜谒的大禹陵,不是巨石,而是一座庙宇。

他急忙告诉我们这座山就是会稽山,大禹东巡到江南,会集诸侯计功行赏之地。又说大禹就在计功时崩于此地,苗山就从此改叫会稽山。

“香港人来时,我讲的事他们都记下来。”他说。神情中颇有一点怪我们不信他的话。

我倒并非不信,而是因为他的话引起了我的思索:大禹究竟是怎样知道接受父亲鲧的教训,改堵为流的呢?他弄懂水不可堵只可因势利导,在现代人看来是如此简单的道理,须他的父辈付出一生惨败、老死羽山的代价吗?

小船就停在大庙门前。踏上岸去,几步就迈入禹庙大门之内。一条洁净的石板路直通大殿,五进殿宇,金碧辉煌,飞檐画栋,好不气派。穿过大殿,又上一层石阶,才见一座宽广的大厅出现在眼前。老远就望见大厅中间禹的塑像,高大魁梧,端庄凝重,全身素白。深红色的圆柱两边嵌着一副对联“江淮河汉思明德,精一危微见道心”。

我不知道这副对联的来历,但我知道,几千年过去了,中国已从禹所处的原始社会末期进入了社会主义,多少烜赫的帝王化成了灰烬,然而人们却还在深深地怀念他、纪念他——大禹。他的伟大之处究竟在哪里呢?仅仅是因为他发现了治水的规律,创造了引水入海的功绩吗?似乎不尽然。老船工说他是真正聪明的人,有办法的人。他的聪明,在我看来,倒在于他那种改正错误的勇气和决心,他懂得接受父亲的教训。

他庄严地站立着,纯良、质朴,似乎无视我的问题。我忽然发现左边一个小小的玻璃橱里,有一个彩色的人物模型,里头竟然是禹的缩小了的塑像。旁边有一张说明,说明那尊白色的塑像尚未完工,完工后应如模型一般富丽堂皇、光彩照人。

我觉得有些失望。我不知道为什么,美术设计师要把他设计成这般五颜六色,就让他保持洁白的本色难道不好吗?我觉得白色也许更像禹。当年的禹何尝不是这般庄严凛然的模样呢?作为原始社会末期的部落首领的禹,他是公天下的首领,而不是家天下的皇帝。他为了治水,山里河边疲于奔命,历尽艰辛,累得小腿上的汗毛都掉了,哪里会是这副穿着龙飞凤舞的锦袍,高高在上的样子?这威严的龙袍下,根本就看不见老船工所说的赤裸的小腿和胳膊。他的脸上抹满了油彩,活像古装戏中的一位天神。

据说,十几年前的大禹塑像,比这还要雍容华贵。几千年来,历代的统治者一直在改造着这个形象,直到把他帝化或者神化……难道这就是中国的民族传统吗?

我不敢贸然反对了。我只是觉得有一点儿失望。似乎这庙里的禹像,与这气势宏伟的禹陵,不知在哪儿有一点歪曲了禹的真相、违背了禹的本意。

我们在那面积不算太小的庭柱山石间匆匆绕了一圈,很快回到了河沿。船老大在那儿打盹儿,耳背上还夹着那支过滤嘴烟。他见我们这么快就转回,有些惊异,揉着眼问道:

“大禹像,上了油彩没有呢?”

“没有。”我回答。

他抹抹脸,坐到船尾去扳桨。船驶出有几丈远,他叹了口气说:“涂上油彩就好看了,大禹更加风光有派头!”

我想对他说,那不是真实的大禹。但我却没说。

小船发出轻微的吱扭声,在弯曲的河道上滑行。两岸有光秃秃的苦楝树,挂满了经冬以来的一串串小果。果子怕也是无用,否则早就采光了。大家都没有再说话,默默望着恬淡的水汽中隐隐的石桥。

我还在苦苦想着:连“香港人”都念念不忘来拜谒的大禹,也许是第一个懂得水只能引而不能堵的道理的“首领”。然而,把他作为一个偶像来崇拜的大禹的子孙们,却常常在无意中重蹈鲧的覆辙。这一点,不知所有到过禹陵的人们都想到了没有?

1980年8月

写于北京文学讲习所

大江逆行

墨迹

一条墨迹斑斑的大江,从天边来,到天边去。岸是白色、水是黑色,岸是绿色、水是黑色,岸是金色、水是黑色,它一路走,一路用自己碾磨的墨汁,写着墨迹斑斑的历史。

它的父亲是灰色的山岩,它的母亲是褐色的泥土。灰与褐,调成了黑色。

它从上游峻峭的石砬子下来。它的父亲是高高天空上金红的太阳,母亲是茫茫旷野上蓝莹莹的冰雪。太阳拥抱了冰雪,橙与蓝生成了黄色。

它从上游丰茂的草原上来。它的父亲是猎人红红的篝火,它的母亲是山谷中绿色的帐篷。不,还没有猎人和帐篷的时候,就有它了。它的源头是额尔古纳河。

它从上游密密的森林中来。它撞开石砬子,穿越雪原,绕过森林——自由自在地兜着圈子,在江汊里留下一个个迷人的崴子与小岛。几千年来,它这弯弯曲曲的江道,迷倒多少远来的探险者。

如今若是有人坐着船,从那灌木葳蕤的江湾里西行,望望天、望望水,便迷惑起来——太阳怎么落到身后了?这是往哪儿?

它便咯咯地乐,咬牙切齿地乐——记住了这是条无可奈何的回头路。你必须走主航道,小岛在主航道一侧;你不想同太阳捉迷藏,就白白地将那小岛拱手相让了。

除了那时常迷失方向的太阳,还有那些钉在它身上的红红白白的浮标,还有巡逻艇、瞭望塔……总使它感觉到被肢解、被分割的耻辱。都说水是无法切分的,可它就摆脱不了那种被剖开后,又重新拼起来的羞愧。好像它是一双鞋、一双手套,走同一条路、为同一个人,似乎是一个整体,却明明又貌合神离。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汲取它的水灌溉土地的人,那些造了船让它推着走的人,那些隔江相望嬉戏游泳的人,变得这样互相仇恨?它总为这仇恨觉着隐隐的不安——因为他们似乎因争夺它而产生仇恨,仇恨中又似乎对它爱得越发痴迷,把它爱成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孤独寂寞的江,一条没有电站大坝江桥水运的无能的江,一条连太阳都经常站错位置的混混沌沌的大江。

它好悲哀。

于是它常常闭上眼睛。它的眼前发黑。人们看它也眼睛发黑。

于是它常常沉默,缩在它的冰雪母亲怀里,戴上它儿时的小白帽静静怀想,怀想那个没有巡逻艇的远古年代和父亲的石砬子。

它实在憋闷得太久时,便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粗鲁地将母亲白色的庇护砸得粉碎。它承受不了自己的愤怒,便露出尖尖的牙齿咬噬江岸,将自己撕成冰雹和雪片,炸裂成巨大的冰排——那冰块在阳光下竟也透明得发黑,如凝结的血液,缓缓东移。

每年春天,它总要这样爆炸一次、毁灭一次,又复生一次。

它墨迹斑斑地写下自己的欢愉和痛楚。从天边来,到天边去。黑龙江。

浅滩

用达斡尔语或满语,可以将这条大江的名字译为:平安的江。

那江水几千年几万年安分守己地流淌,江中既无礁石险滩也无急流漩涡。虽说是本国疆土上最冷最北的江,但在这条江上行船,却极少有什么风险。从黑河到漠河,逆流而上,只需在两岸恬淡的原野风光中打打扑克、唠唠嗑,若有江里的大鲤子、鳊鱼、鳇鱼上钩,就有了口福。再在马达的催眠声中甜美地睡上一觉,如此经历四个昼夜,大江就到了源头。

去源头洛古河,水路全程一千余公里。

夜色弥漫,白色的双体客船轻盈地顶水起航。顺风,托舟举手之劳。只唯恐风顺得天一亮就到了终点,心里巴望出点什么事才好。晚风黑得神秘,罩住两岸的旷野村镇,让人觉得似在遥远又深不可测的黑海中航行。大江褪去了白昼的玄衫,在远天闪烁的星群和忽明忽暗的航标灯辉映下,江面亮晃晃地铺上一层银箔。

忽然间,船底发生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巨响来得特别,船的四壁似遭到无数锋利的石块袭击,又似有粗重的金屑互相敲击。马达发出绝望的颤抖,舱壁的灯摇摇欲坠。船身似乎就要断裂,却还竟然跌跌撞撞地挣扎,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将它死死拽住。它哼哼着,呻吟着,终于,不动了。

有水手们急促的脚步声上上下下地冲上甲板,有喊声、吼声,忙而不乱。有人说,是船搁浅了。

只见那船身几乎已横了过来。船头对着江岸,微微喘息着,似要摆脱江底那双魔爪的纠缠,却无济于事。船头灯雪亮的光柱射出去老远,大江在黑暗中显得更苍白了。

今年水瘦。

没事。江底除了泥就是石子儿,没啥玩意儿,船坏不了。

照这情形往上走,浅滩可不老少。

有乘客三三两两在船舷上议论,声音从浓黑的夜雾中钻过来。马达已无可奈何地熄火,整条船停止了呼吸,奄奄一息地瘫软虚浮。江上静寂,唯有船灯亮着,照见洪荒原野上茫无边际的黑暗,也照见自己的孤独。它好似被世界抛弃的一条小船,在这渺无人迹的国土尽头,遭受着比沉船更为难耐的寂寞。不知道究竟是沉入了江底还是被甩出了地球之外,也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它眼前明明有光亮,却被吞没在黑暗中;它身上明明有力气,却被困陷在淤泥中;它心中明明有勇气,却消耗在无谓的等待中。

大船过得了险滩,却过不了浅滩吗?

是的,大船过不了浅滩。它吃水一点四米,而大江枯水期最浅处仅一点二米。浅滩承受不了大船的重量与雄心。它生来要在丰盈的大江里航行,却让浅薄的河道拦截了,清清的河底露出一粒粒悲伤的卵石……

此刻的大船无声无息地钉在黑暗中,如同江心一块突起的礁石。

却竟然没有人抱怨,没有人责难。只有人悄悄地溜到驾驶台上去,想看看那个大鼻子船长如何趴在江图上一根接一根抽烟,听听那些摩拳擦掌的水手们吵吵嚷嚷。再后来连窗户也懒得趴了,只把信任交给那些满身机油的水手们。客舱里,老爷子枕着自己的行李睡了,行李有在黑河街里百货店买回的电饭锅和电动玩具,会让他做个好梦;妈妈搂着娃娃蜷在长椅上睡去了,娃娃的口水淌出了一条小河……没有人抱怨,没有人责难。大江瘦了是因为它的水都流走了,船搁浅了就是说大江累了,担不起这么多人的重量,要歇歇,歇足了,没准儿明天一早下场透雨,江水就会猛涨上个半尺……

人们很宽容,很谅解。他们习惯忍受飞来的灾祸,习惯服从命运的安排。浅滩,就像人生,就像人这一辈子,真要顺顺当当、平平安安啥坎儿没有,还倒怪了,倒叫人心里不踏实。船搁浅说明船大,没听说小船浅住的,船也像人呐……

夜深了,梦中隐隐听到长长的汽笛,如同迷途的孩童委屈地呼叫,时断时续;又似有雄壮的呼应,从远方传来。隔了许久,船身猛地一震,只觉得整个人儿漂浮起来,悠悠地荡开去。马达轰然鸣响,国歌一般庄严。绞盘的缆绳嘎嘎作响,从船头传至船尾。甲板上有粗哑的嗓子欢呼——它活了。披衣跑出去,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褪去了那层黑壳,银亮的蝉翼在冰凉的晨风中瑟瑟抖动。朦胧的薄雾中,只见一只小小的货船,从大船旁边摇摇晃晃驶开去。船体上一行白字依稀可辨:黑木拖315。

汽笛又响了,是诚挚的敬礼。甲板上站满了人,朝看不见人影的小船挥手。

是的,那是一只小木船。小船不怕浅滩,小船通过了浅滩。小船把大船拽出了浅滩。

大船过得了险滩,却过不了浅滩吗?

是的,它过不了浅滩。它吃水一点四米,而大江枯水期最浅处仅一点二米。浅滩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它的雄心、它的深度。它生来是要在大江里航行的,它在浅薄的河道里受挫,让浅薄拦截了,它悲哀之至。

谁都认为这是一条浩浩荡荡、满满登登的平安大江。如果不是江图上有着记载,谁也不会想到在那样深沉、雄浑的大江江床上,浅滩竟一个接一个排到源头……

干旱的六月竟泄露了大江的隐秘。大江从此坦然真实。

夜泊

于是,每到天黑尽,船便不再走。往江底抛下锚链,江是船的床榻。

那座小山在薄淡的夕阳里,像只巨大的鸡冠,抖抖擞擞地耸立。鸡冠的边缘是悬崖,顶端一派浓郁的树林,黑森森走投无路。崖顶有一座小小的哨所,牛眼似的瞪着。

小山在江对岸。远望很有一点江南山水的灵秀,同一路上憨厚笨拙的石砬子,很有些相异。

船泊在江边,伸出漆得锃亮的白色舷梯,半落在水里。不是搁浅,满甲板的灯欢喜地亮着,照见四边水里的石子,五颜六色地放光。有人走下船去江里洗脸洗脚,江风湿寒,江水里倒藏住些太阳白天的亲吻,水竟微热,让人觉着大江的温暖与慈善。于是,对这不知名的小山,也充满好奇与好感。

江边有一土坡,生着杂乱的灌木丛。坡顶是一块平坦浓密的原野,紫色的晚霞在地平线上烧出冉冉的荒火。模糊的草地上,星星点点散落着白色的小花,似初春尚未化尽的残雪,在黑暗中提醒着什么。

弯腰采下那小花。是一朵白罂粟。遍地的白罂粟。一个白罂粟的世界。

渐渐地,它沉入弥漫的夜幕。它开过,又谢了。谢了,又开过。它沉入黑暗,犹如从来没有过一般。

没有人知道这个停泊地的确切位置,它叫什么,它在哪里,它为什么存在,又为什么被一群陌生的过客冒犯,然后留在他们记忆中,漂流到陌生的远方去。

如果没有这偶然的夜泊。

此生也许再也不会到这儿来了。这些自由又孤独的小花,你好,再见。

白夜

终于是没有能行船到源头,黑龙江上游神秘的洛古河。

也许一切本来就不会有尽头。当你发现白天与黑夜的循环往复在这里竟然失去了意义,白天与黑夜在这里竟然找不到终点和转折,白天与黑夜在这里是一个夏季的蜜月时,你会开始怀疑从浅滩爬到那再无法前行的开库康,又辗转汽车长途跋涉到这大江的最后一站,究竟是否有必要。你会怀疑那个守候在大江边的北极村,究竟更像一块墓碑还是里程碑,矗立在人生的旅途上。你会怀疑继续溯水北上寻到大江之源的乱石滩,究竟是不是一个伟大的壮举。怀疑……

你到过这个地方,你便什么都可以怀疑。既然太阳不再遵照上帝的作息时间表按时起落升降,那么白天有谁可以证明,黑夜又有谁可以判断——在这大江上游的一个奇特的村子,时间的运转如此随心所欲,何况想象的空间?

那村庄极大。结实而密集的砖房、草房,整整齐齐排列在一块阔绰的高地上。那高地之大,足够它每年接纳许多关里关外来的新人。于是那村庄的边界也就一年年膨胀和拓展开去,有了宽敞的街道、镶着五彩瓷砖面的邮局和商店。若沿着村子中央那条松树夹道的土路往前走,可以一直走到江边。大江在高高的悬崖下拐了一个小弯,环抱着依恋着,情意绵绵地远去。

江对岸是山,山上有被山火燎过的浅褐色的树林。

江边是草地,有金光闪闪的黄罂粟花,花瓣纯金似的灼人。

树林间正有一轮旺盛的太阳,朝气蓬勃地降落。这或许是北极村一天中最威严、最壮观的时刻——整个村庄都沐浴在一片灿烂的金色光芒之中,无比绚丽,无限辉煌。它这般气派这般傲慢,也许是因为它根本不认为这一天将要结束,它仅仅只是躲在地平线下打个哈欠而已——

果然黑夜来得懒洋洋,漫不经心。那夜色极薄极淡,似有似无,轻扬扬地飘来,似一阵蓬松的干土,让风吹得弥天旋转,灰茫茫白茫茫一片。夜色似乎就此到了极限,不再加深,好似舞台上的纱幕,若明若暗、若隐若现地透出村舍房顶的电视天线、透出瓜棚马圈、透出栅栏和窗台上的茉莉花,像一场隐隐约约、热热闹闹又安安静静的皮影戏。

北极村,整个儿一首现代朦胧诗。却朦胧得如此淳朴、如此天然,朦胧得让人怀疑太阳曾经是否来过,让人怀疑太阳是否真的不会落下去。夜变得这么浅显、这么稀薄,不像是真的夜。夜被人剽窃了、涂改了;白天被人嘲弄了、欺侮了。夜好软弱、好无能、好虚伪——神奇的北极村。

远来的客人,揉着困倦的眼睛,在江边等待太阳升起。无眠的城市人,不夜的村庄。

而北极村家家户户的村民们,却在玻璃窗上挡上了厚厚的窗帘,天亮天黑,照睡不误。他们谢绝了太阳这额外的馈赠,造出黑夜香甜的酣梦给自己享用。

看来什么都可以怀疑,却不可以怀疑人需要黑夜。需要黑夜保管秘密,需要黑夜慰藉灵魂,需要黑夜休养生息。

白夜?

黑龙江!

《中国作家》198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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