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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短的婚姻故事 (斯里兰卡)阿努克·阿鲁德普拉加桑 著,吴亚敏 译
小说《英国病人》作者迈克尔·翁达杰之后,又一位深情书写斯里兰卡的作家。英美加三国首版,版权售出七国。众多媒体评选的年度zui佳图书。
ISBN: 9787559830982

出版时间:2020-09-01

定  价:49.00

责  编:唐俊轩,花昀
所属板块: 文学出版

图书分类: 外国小说

读者对象: 大众读者

上架建议: 外国文学/小说
装帧: 精装

开本: 32

字数: 120 (千字)

页数: 216
图书简介

斯里兰卡内战爆发,大量泰米尔人背井离乡,被迫往东北部海岸迁移。年轻的迪内希便是其中一员,在不断逃难的过程中,他失去了全部家当和亲人,孤身躲在营地附近的丛林里。每晚如期而至的炮火和哀号,随处可见的被炮弹击碎的身体,使迪内希和营地里的其他人一样出离了悲哀,渐渐对周遭的惨况感到麻木。直至一天,有人提出希望把女儿嫁给迪内希,那人认为婚姻会给战争中的男女双方提供庇护——男人被征召入伍的可能降低,女人在战乱中有一个依靠。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两个陌生的年轻人选择接纳彼此,而迪内希的感觉和记忆也因此被唤醒。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姻会是支撑迪内希活下去的希望吗,抑或是对早已一无所有的他更为彻底的毁灭?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阿努克·阿鲁德普拉加桑(Anuk Arudpragasam),斯里兰卡青年作家,泰米尔族,18岁赴美国求学,目前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哲学博士学位。2016年,在美国出版第一部英文长篇小说《简短的婚姻故事》。

译者简介

吴亚敏,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文学学士,厦门大学历史学硕士。主要译著有《汉字史话》《人虎》《萨申卡》《床的人类史》《格尔尼卡》等。

图书目录

长篇小说,无目录。

媒体评论

阿鲁德普拉加桑细致而精准地传递出关于战争深沉的内心写照,以及面对持续的恐惧,语言和记忆如何快速地消失。——《柯克斯书评》(Kirkus)

在那些精准的长句中,27岁的斯里兰卡作者揭示了战争中日常习惯与身体的重要性,以及令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华尔街日报》(The Wall Street Journal)

《简短的婚姻故事》舍弃一段感情中所有的舒适不谈,转而讲述两个人之间更重要的东西。——《赫芬顿邮报》(Huffington Post)

《简短的婚姻故事》对战争和绝望中的生活有着沉浸式的描写,这本书绝对会让你感动。——BuzzFeed

阿鲁德普拉加桑笔下的主人公迪内希是一个感性、内心充满爱的人物……那些流畅而优美的句子将读者带到了迪内希的营帐之中。迪内希在zui糟糕的处境下仍能发现美,这使得这部处女作感人至深且充满希望。——《出版商周刊》(Publishers Weekly)

阿鲁德普拉加桑的叙事兼顾了当地语言的特点和惊人的抒情风格。这本书使我们在人类精神的优雅与每个生命zui本质的渴望面前肃然起敬。——《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

这是一部有关亲密伴侣的小说,亲密性也是中心主题。主人公迪内希的凄惨境遇在清晰的散文式描写中得以呈现,中间穿插灼人的画面。作者阿鲁德普拉加桑首先清楚地认识到,人类是何等脆弱的生物,他用极大的同情和柔软的笔触对恐怖加以描写。——《每日邮报》(Daily Mail)

对于事关他人苦难的审美与伦理间的重要关系,这本小说或含蓄或明确地提出了一些关键性问题。这令人深感不安。一本令人生畏的小说。——《卫报》(The Guardian)

阿鲁德普拉加桑安静、充满耐心的描写,是一种持续共情的行为。——《纽约客》(The New Yorker)

斯里兰卡内战zui后的几个月中,一个在难民营中死气沉沉的青年被求婚,他的记忆和感觉得以重生。阿鲁德普拉加桑感人、引人深思的散文式写作和原创前提,为战争题材小说作了难忘的补充。——《环球邮报》(The Globe and Mail)

编辑推荐

《简短的婚姻故事》是一本以斯里兰卡内战为背景的小说。作者将故事的主人公放置在婚姻带来的短暂希望之中,无限放大他的活动细节,无限精微地描述他的心理状态,以此展现绝境中人对于生的渴望,以及了战争给人的身体和心灵带来的双重毁灭。

精彩预览

多数孩子都有两条完整无缺的腿和两条完整无缺的胳膊,但是,迪内希怀里抱着的这个六岁的小男孩已经失去了半条腿—他的右腿从大腿下半截断掉。现在,他很快又要失去右臂了。弹片把他的右手和胳膊打得血肉模糊,不成样子。有些血肉溅到地上,有些凝结在其他地方,烧焦的肉片喷溅四处。他的三根手指都没了,现在根本就不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剩下的两根,食指和拇指,悬在那瘦成细棍的手上来回晃动。两根手指在空中晃荡不定,彼此无声地碰在一起。在做手术的地方,迪内希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孩子放在一张没躺人的防水帆布上。孩子的胸部似乎连动都不再动了,他毫无知觉,紧闭双眼,一脸平静。毫无疑问,这个孩子的状态非常差,但是,现在看来,他尚无生命之虞。医生很快就会赶来为他做手术,手臂很快就会像那半截大腿一样被治好。迪内希的目光转向这半截大腿,端详着那被修整得像树桩、光滑而又奇怪的大腿。据男孩的姐姐说,四个月前一颗地雷爆炸,他被炸断了脚,那次爆炸事故把他们的父母都炸死了。截肢手术是在附近一家医院做的,那是当时少有的几家还在行医治病的医院之一。没毛的皮肤上几乎看不到疤痕,甚至连伤口缝合的痕迹都很难看得出来。迪内希在过去几个月中见过几十个被截手截脚的人,那些人都做过这类截肢手术,每个人的康复状况也都因为做手术的时间间隔不同而有差异。然而他仍然无法相信他所面对的这些缺手少脚的人是真实存在的。他觉得他们似乎都是假人,或者是某种幻觉。当然,如果想要驱除自己的这种念头,他只需现在伸出手摸摸面前的这个男孩,看看包着树桩的树皮摸起来是不是像它看上去那样光滑,或实际上很粗糙;看看是否可以感触到皮肤下面骨头的硬度,或者摸上去时,那外面的感觉是否像腐烂的、软绵绵的水果。但是,或许因为怕惊醒那男孩,或许因为对某件事怀有恐惧感,他一动不动。他只是坐在那里,脸稍稍偏开那根树桩一点,静静地坐着不动。

医生来了,身后紧跟着一个护士。医生一声不吭地跪蹲在防水帆布边,细心检查受伤的前臂。诊所里没有手术器械,没有麻醉剂,总医院和当地医院也都没有止痛药或抗生素,然而,从医生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得出来,除了动手术别无选择。他示意护士按住男孩的左臂和大腿,让迪内希按住男孩的脑袋和右肩。他举起那用来截肢的菜刀,检查一下是否干净,然后朝着两个助手点点头,把菜刀的刀锋放在男孩的右手肘上面。迪内希已经做好了准备。医生俯下身,对着那个地方切下去。直到这时,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的男孩才霍地惊醒过来。他睁开眼睛,脖子和太阳穴上的静脉膨胀,发出了轻声的尖叫。医生起初慢慢开始手术,希望这个孩子在手术期间能够一直保持昏迷状态,但孩子惊醒之后尖叫不断。即使如此,医生依然毫不犹豫地把菜刀从男孩手臂的肉里切下去。鲜血汩汩地流到防水帆布上,从上面溢出去,流到地上。迪内希抱着男孩小小的脑袋,把它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温柔地抚摸着男孩的头皮。男孩失去了右臂而不是左臂,这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一时很难说得清。只有一条左臂和一条左腿,无疑难以让男孩保持身体平衡,但是,如果把所有的因素都考虑进去,如果有一条右臂和一条左腿,或者一条左臂和一条右腿,情况可能会更糟,因为,肯定地,认真想想吧,这样的组合,会使身体更不均匀。当然,如果他的一只好手和一条好腿是一左一右,这男孩就能拄着拐杖走路,没受伤的那条胳膊可以抓住拐杖,顶替那条坏腿。最终,被治愈之后,这一切还得取决于这个男孩究竟能用上什么样的工具,是轮椅、拐杖,或者仅仅是他的那一条单腿?因此,他是否走运,在这个时候说起来,仍然为时过早。

医生继续切着,不是快速而有效的切割,而是一种快慢不一的拉锯动作。即使菜刀已经开始在骨头上磨,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医生脸上依然毫无表情,仿佛那双注视着他正在切割的部位的眼睛和正在切割的手分别长在两个不同的人身上。迪内希不明白,医生怎么可以日复一日这样下去。大家都知道,前线向东部转移时,医生自己决意留在这个区域帮助那些被围困在里面的人,而不是转移到由政府控制的安全地区。由于一家接一家医院被炸毁,他从一家医院转到另一家医院。当他最后一直工作着的战地分院在前一星期也被炸毁之后,他和分院的一部分医务人员决定将附近废弃的学校作为临时诊所,希望它不会太显眼,可以让受伤的平民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接受治疗。他们按照工厂装配线的方式管理这个诊所:志愿者先把受伤的人送到要动手术的地方,护士在那里清洗伤口,为每个人做好手术准备,然后医生来做手术,做完一个手术后马上接着做下一个,留下护士去缝合和包扎伤口。如果伤者是个孩子,医生则坚持每件事从头到尾都亲力亲为,自己动手。然后伤者被转移到诊所前面的地方,由亲属陪同。护士会经常来检查伤者的情况,除了护士同意自行离开的那些,剩下的便是要死在那儿,再由志愿者抬走埋掉。每一天,从早到晚,医生给一个病人做完手术后,接着给另一个病人做,他做手术时面无表情、毫不疲倦,几乎从不休息,每天只在两次吃饭的时候才停下来,每天晚上尽可能睡上几小时。迪内希知道,医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怎样夸他都不为过,但是,现在看着医生的脸,他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医生可以一直这样干下去,也不知道医生的内心究竟还有没有任何情感。

菜刀切过肉带着湿湿的感觉的声音,变成了菜刀的缺口刮在防水帆布上的声音,终于不用再切割了。孩子的脑袋靠在迪内希的膝上,又一次失去知觉。医生抬起胳膊剩下的部分,只是正好稍过手肘。医生用一块布吸着还在淌的血,用另一块在沸水里煮过后在碘酒里浸过的布擦拭伤口,小心翼翼地用多余的薄薄的皮肤把伤口缝合起来,然后用最后一条绷带把伤口整齐地包扎好。做完这一切之后,医生把孩子抱在怀里,和护士一起走了,他们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让孩子好好休息。处理其他事的任务落在迪内希身上,他坐在那里盯着那只血淋淋的小手和前臂,茫然不知所措。当然,营地周围还有很多其他赤裸的躯体部位,手指、脚趾、手肘、大腿,等等。实在太多了,如果他把割下来的手臂放在灌木丛下或随便放在哪棵树边,也没人会说些什么。但是,那些都是无主的躯体部位,而这条手臂却有个主人,因此他觉得必须妥善处置。或许他可以把它埋掉,也可以把它烧掉,但他却不敢去碰它。他并不是怕血,因为他的纱笼早就被孩子的血浸透了,双手也鲜血淋淋。他怕,是因为他不想在手指间感受刚刚被切割下来的肉的柔软,感受这条刚才还是鲜活的手臂的温暖。他宁愿等到这条手臂血干肉硬,更像是捡起一根木棍或一根小树枝那样捡起割断了的手臂。也许并不很像那种感觉,但其实就是那种感觉。他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时,一个脚踝很细、脚背又长又宽的姑娘朝着他坐的地方走了过来。姑娘双手紧紧抱胸,手指捏着上衣的两侧。姑娘正是那个男孩的姐姐,男孩唯一在世的亲人。在手术期间她不得不在诊所外面等着,现在她从外面走了过来。她一句话都不说,甚至连看都不看迪内希一眼。虽然她眼睛都哭肿了,眼眶还是湿的,但现在已经不再哭了。她跪在血淋淋的防水帆布前,摊开一片撕下来的纱丽布片,铺在弟弟刚才躺着的地方。她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条前臂,留神不让手从前臂上掉下来,也不让手指从手上掉下来。她细心地把它们放在纱丽上的一角,开始轻轻地包裹那些肌肉,她虔诚地把布卷了几卷,似乎包在里面的是一件柔软的黄金首饰或是一件必须在漫长的旅途中携带的易腐的东西。她把它们包得结结实实的,让人看不出里面包着的是什么,只看见一团纱丽布,然后才缓缓地站起身,把布团抱在胸前,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开了。此时,正午已过,天空阴沉,四周寂然。

天色已近拂晓,天空阴沉,寂无人息。迪内希把身子的重心放在腿上,站了起来。他默默站了一会儿,直到刚站起来时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消失之后,眼睛才看着眼前的地面,开始从诊所向东走去。前天晚上下了一点雨,防水帆布之间的赭色泥土已经被雨水染成褐红色,粘上了滑溜溜的红色黏液。为了不踩上泥浆或者四散在地上的手脚,迪内希花了很长时间大步跨过尸体,每走一步都要先把前脚踩下去,再把后脚从地面上抬起来。要离开这里,他心里感到有点难受,但是,紧急任务或多或少已经完成了,至少暂时已经没有太多的事要做了。自从炮击开始以来,他一整天都在诊所周围忙碌,耳朵里的每一个空间都充塞着受伤的人的哭泣和哀号的声音,现在,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会儿,静下心来考虑一下他早上早些时候有人向他提亲的事。当时,他正要去诊所的北边挖一个坟墓,一个高个子、稍微有点驼背的男人抓住他的手,那人自称索马桑达拉姆,匆匆忙忙把他拉到一个角落。他记得曾在某个地方,却又想不出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迪内希挖墓时铲子缓慢轻松的节奏突然被打断,昏头昏脑地只想弄清究竟出了什么事。那人告诉迪内希,前一天看到他在诊所干活,可以看得出他是个好小伙,显然受过一些教育,具有责任心,而且年龄合适。那人的儿子两周前被炸死了,现在女儿甘加是他唯一的孩子,也是个好姑娘。甘加漂亮、聪明、有责任心,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好姑娘。那人眼睛发黄、头发蓬乱,憔悴的脸和脖子灰乎乎的、邋遢不堪。他在说这些话时眼睛盯着迪内希,说完后目光低垂,看着地面。他说,实际上他并不想把女儿嫁出去,只想让她平平安安留在自己身边,因为现在他的亲人一个个死了,如果再失去女儿,他再也没法活下去。直到前一天,他还从来没有考虑过把女儿嫁出去的事,但当他在诊所看到迪内希时,他就知道这是自己的责任,这是他必须为女儿做的一件事。说这话时他用脏兮兮的拇指抹掉脸上的一滴眼泪。他是个老头,很快就要死了,他得在死之前给女儿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他并不在乎他们的命相会不会相克,不在乎日期和时间是不是吉利,因为很明显,根本不可能一直遵循所有的风俗习惯。迪内希受过一些教育,是个善良而负责任的小伙子,这才是最重要的。他说这话时又抬起眼睛看着迪内希。营地里有个艾耶可以主持婚礼仪式,如果迪内希同意,艾耶就可以马上让他们结婚。他说这话时又抬头看着迪内希。

一开始迪内希只是茫然地看着索马桑达拉姆先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明白对方所说的那些话,也确实没有时间去考虑,因为他要尽快挖好那个坑,才能为今天早上在炮击中被炸伤还待在诊所的人腾出空间。索马桑达拉姆先生看出他的犹豫,就接着说,这事并不急,因为这是一件大事,迪内希得花点时间考虑一下再做决定。的确,艾耶在前一天受伤了,但到目前为止他的情况还算稳定,只要迪内希在午后答应这件事,艾耶没理由说因为身体不舒服而不能主持婚礼。迪内希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表示他明白了。索马桑达拉姆先生离开后的一段时间,迪内希一直在原地站着不动。过一会儿他转身走回到墓地继续挖坑。他把铲子插进土里,把全身微不足道的重量压在铲子的手把上,铲出挖松的土,想要恢复原来的铲土节奏。当然,在某种程度上,他不应该对所发生的事感到吃惊,因为十分明显,索马桑达拉姆先生想把女儿嫁出去,如果不是嫁给他,也会嫁给任何一个可以找得到的适婚年龄的男人。在过去的两年中,当父母的都一直想方设法让他们的孩子娶妻嫁人,尤其是想把女儿嫁出去,父母希望孩子娶妻嫁人后就不会被抓去当兵参加猛虎组织。在这一点上,已娶亲的人和还没娶亲的人一样都有可能被抓去参加战斗—这是事实,但即便如此,许多人仍然拼命想把女儿嫁出去,他们认为,如果女儿最终落入政府军的手中,已婚的女孩比较不会受到玷污,更有可能是被当兵的抓去换取其他的战利品。因此,提亲的理由很简单,然而,这对迪内希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要怎样回复,他觉得这倒是一件难事。他觉得也许应该尽早盘算,还在挖坑时便集中精力考虑这个问题,但也许因为他要面对的工作使他过于分心,或是他还不知道要怎样处理这件事,又或是在某种程度上晚点处理这件事会让他更高兴,所以他带着听之任之的态度把墓坑挖好了。他一挖好墓坑,就有人要他从诊所把尸体搬到墓坑里,然后帮忙把伤员从营地送到诊所。在一片混乱和尖叫声中,他完全不再考虑提亲的事了。现在他已经干完了活,发现自己最初的糊里糊涂的感觉被一种安静的但令他无比吃惊的感觉所取代。他觉得好像一直在重重迷雾中走动,做着需要他做的事,不再留意外部世界,不让外部世界的事对他产生任何影响,因此,他被老人的提亲吓了一大跳,不得不从这种不知道历经了多少个月的状态中突然醒悟过来。现在,当他不很确定地穿过营地时,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敏感地感知到他周围有那么多人,也感受到他自身的存在。

人们就在那儿,越来越多,数以万计的人在几个星期内涌进来。其中一些是附近村庄的人,他们最近失去了家园。但是,其中的大多数人是来自北部、南部和西部村庄的难民,他们很早就流离失所,这样流徙几个月了,而有些人和迪内希一样,已经这样将近一年了。他们每次在某个地方安营扎寨,都希望这是猛虎组织最后一次击退政府军,然而每一次他们都被不断推进的炮击逼走,不得不再次收拾行装,朝着更往东的方向移动。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穿越北部省份的广袤地带,被炮火驱赶着,被包围在东北地区越缩越小的包围圈内,直到听说还有一个仍在救死扶伤的医院分院和这个营地,猛虎组织的人向他们保证,这个地方很安全,政府军永远攻不下它,所以他们开始向这个地方聚集。最终,人们充满绝望地来到营地,每天都有越来越多的人涌来,在医院周围搭起帐篷,就像围绕着一座小小的黄金神龛建造一座巨大的庙宇。两个星期之前,第一批炮弹开始落到营地上,一个星期之前炮弹开始落到医院,从那以后炮击越来越严重,炮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在人口稠密的地区,每一阵炮击之后都会留下几十个被烧焦了的小地块,然而这些小地块只会空置一阵,其中多数,马上就会有新来的人在上面住下。营地的每一个地方都遭受过炮击,即使是充当临时诊所的学校的房子也遭到了袭击,虽然被炸的范围不大。在过去几天里,住在那个地方的人可能有七分之一或八分之一被炸死了。人们一直在传说,在今后几天内政府军将对这个地区发起最后进攻,说分院很快就会关闭,说甚至连医生和手下的医护人员也正在计划放弃诊所,要搬到更东的地方。听到这些消息后,有些人已经开始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虽然前线的战斗打得非常激烈,要穿过前线根本难以有生还的机会,但仍然有人想要穿过政府军的阵地,希望能够被收留。如果猛虎组织看到有人逃跑,他们就会开枪。即使那些人逃到了另一边,跑到政府一边,谁知道政府军的士兵会怎样对待他们。大多数人打算朝更东的方向移动,靠近海岸,远离前线,尽管那些想留在这里的人一直说那里的炮击情况可能同样糟糕。他们说,仅仅是出于习惯而再往东跑并没有意义,现在只剩下巴掌那么大的一块地盘,不到两公里就到海边了,再也没地方可跑了。一个星期前开始流传一件事,说一群二十五到三十来岁的人乘着一条废弃的渔船出海,希望能想办法去印度。两天后那条船又被冲回岸边,里面有几具大人和孩子的尸体,浑身被子弹打烂,尸体苍白发蓝,全身肿胀。因此他们认为,最好的选择就是留在营地,直到战斗结束。他们争论说,炮弹落下的地方都会炸开一个洞,可以把那些弹坑当掩体,希望能够毫发无损地活到战斗结束。

情况会不会像所说的那样,迪内希当然有点怀疑。他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自己宁愿去死,但是,也许正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更容易相信某件事,而不是抱着不确定的看法,所以他觉得自己倾向于前一种可能性。战斗并没有减弱的迹象,他只是觉得,如果他没有在炮击中被炸死,就会被抓去当兵,在战斗中被打死,这不过是早晚的事。如果真是这样,如果他的人生实际上只剩下几天或几星期的时间,如果幸运的话,最多一个月,他在决定该做什么时,首先要考虑的就应是必须尽可能利用剩余的时间。在这种情况下,也许结婚是有道理的。对他来说,把自己剩下来的时间用来和另一个人相伴相亲,这倒也很不错。尽管在过去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的四周有过无数的人,他却不记得,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他最后一次真的觉得自己和某个人有关系。他甚至不记得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时是什么样的感觉,不记得只是单纯地和别人待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感觉。如果可以和某个人一起过日子,也许是值得做的事。死亡最终不也意味着与其他人的分离,与人类的步态、手势、噪音和凝视的汪洋大海分离吗?不也意味着放弃多年来一直想要的与其他人联系的可能性吗?除非,是另一方面,死亡意味着首先与自己分离,与构成一个人生命的所有隐秘的个人细节分离。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一定要尽量独自生活,把剩下的时间用来记住自己手脚的形状、头发的发质、指甲和牙齿的样子,最后一次感受自己呼吸的声音、胸口一张一缩的感觉。当然,他并不会真正知道死亡的意义,这是一个他无法清晰思考的问题。这可能完全取决于生活的意义,尽管他已经活过了一段时间,但他还是无法记得,生活究竟意味着与其他人在一起,还是首先意味着自己与自己独处。

迪内希注意到脚下的地面已经不再移动。他显然已经停了脚步,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他一动不动地在那站了多长时间。在这片尘土飞扬的贫瘠地区,他可以看到,现在自己已经离营地的东北端很近,离诊所很远了。在他周围以及稍远的地方,覆盖着厚厚一层尘土的灌木丛和稀疏发蔫的树木包围着几顶白色帐篷,这是营地里最近刚冒出来的新帐篷,用不到四英尺高的木棍支撑起来。帐篷四周到处扔着东西,各种包裹箱囊、锅碗瓢盆、自行车。在这些东西中间,有三四个人或躺或蹲在地上,有些人在睡觉,另一些人只是在等待着,迪内希看不到其中有什么人在说话。他走过一个女人身边,那女人自己一个人坐着,强迫自己从地上一把接着一把抓起沙子塞进嘴里,她并没有咀嚼,因为没法嚼沙子,但是她把沙子和唾液混合在一起,就这么吞咽下肚。迪内希走向一棵细细高高、叶芽皆无的树。他疲惫不堪地靠着树干坐下,后背舒舒服服地贴在树皮上,舒展双腿,终于可以让因挖墓坑而疲惫不堪的大腿肌肉放松一下了。他的身子往前倾,双手捧着脸。那天晚上他根本没有睡觉,几乎整整一星期都没睡过。他的后脑勺深处在抽搐,眼睑沉重,好像铅块就聚积在他的眼皮底下,一直向外延伸,眼皮很快就会变成半透明。他闭上眼睛,用大拇指重重地按摩眼皮,听到了血液在皮肤下密集的、纤细的血管里缓缓流过的声音,接着,他重重地拍打着疲惫的双眼。他并不是没有睡觉,只是,不管他有多累,多么拼命想睡,他总是睡不了很长时间或完全入眠。他总是睡得很轻很浅,很容易醒过来。也许这与很难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睡得好有关系,比如坐在没坐过的公共汽车上或乘火车的时候总是会有点担心,担心如果打个瞌睡就会出现麻烦,不是背包可能被偷就是可能会坐过站。迪内希已经在营地待了将近三个星期了,即使没有一种家的感觉,但再怎样都不是对这里完全陌生的人了,他在诊所东北方向的丛林里给自己留出的小空间安静而舒适,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随时像待在自己的房间那样安安全全地休息。每天晚上他都会去那里躺下,但是,只要他闭上眼睛开始向睡梦中漂去,当他的意识在梦的方向上轻轻地来回摆动,他都会感到一种犹豫不决或一种预感突然在自己的体内生长。就好像在睡着的时候会把自己暴露在某种危险之中,只有保持清醒才能避开危险,就像在完全丧失意识时地面会在他的身下消失,他会背朝后陷入黑暗的深渊,面对一个他不想面对的冲击。

在炮击之前,在地球开始震动之前的最柔弱的时刻,总是有一声来自远方的轻言细语,就像空气高速地从一根细管中飞驰而过,一声呜呜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变成了一声口哨。这种口哨声持续了一段时间,然后,不管你站在哪里,都会有一种令人战栗的振动,脚下的大地颤抖着,接着是一阵热气扑到皮肤上,最后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那是震耳欲聋的爆炸,炮弹一颗紧接一颗炸响,声音太大了,第一颗炮弹炸响后,接下来落地的炮弹的爆炸声便再也听不见了。它们留给人们的感觉,只是声音的普遍缺失,就像音域中的一系列空洞或真空,大得甚至连思维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世界静默无声,就像一场无声电影,因此,轰炸往往给迪内希带来一种平静之感。他不会霍地一下子跳起来,也不会急急忙忙跑到掩体里躲起来,而是先静静地站着,深深吸一口气,惊讶地环顾四周,甚至还有点迷茫,仿佛在炮击之前引导他在安静的世界中行动的那根线突然间绷断了。他会先尽量集中注意力,然后才开始慢慢地平静地走着,并不是走向营地四周挖出来的掩体,而是走向把营地东北边界与海岸隔开的丛林地带。有一天他在附近闲逛,发现了一条小木船,有人把船拖到陆地上,掀翻过去。船主也许是觉得,把船拖上陆地比放在海滩上更安全。苔藓已开始蔓延到油漆表面,但是,用油漆写着的船名“沙霍萨拉号”仍然依稀可见,在靠近船头的地方颠倒过来。船舷朝上,前后弯向船头和船尾,他发现可以侧着身子摸进船的中间部分,进入它的隐秘之处,那里黑乎乎的,十分凉爽,没人打扰。空气中有点霉味,但船很长,里面有伸展的空间,甚至可以躺下睡觉,尽管出于某种原因,迪内希在炮弹落下时无法平平贴贴地躺在那里。恰恰相反,他直坐起来,身子往前躬,以免脑袋碰到低低的舱板,两条腿在面前曲着,双臂搂着膝盖。他会坐在那里,感觉有如过了几个小时,眼睛一直盯着地面。每次新的爆炸声传来时,木头嘎吱嘎吱响着,阵阵热风扑面而来,然后从船与地面之间的空隙中消退出去,这一切使他的身体放松,而不是收缩起来,这样他就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随着地面的震动而颤抖。在这种时候,他总是奇怪地感觉似乎灵与肉分离,仿佛自己在体外观察自己,看着自己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看着自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缠绕在一起。他被动地听着自己胸部一张一缩的声音,空气从自己的嘴里一进一出,在炮击已经停止很久之后,他仍然这样待着,吸气,呼气。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自然地反应,迪内希一开始也不是这样。他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也不太愿意屈从于周围所发生的一切。刚开始时,在炮击还没有猛烈到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住脚步时,他和普通人一样,也在地上滚爬、大喊、尖叫,拼命想找到自己的亲朋好友。营地里的人齐心协力,利用附近建筑物的木板和砖块,想方设法建造了数百个掩体以在炮击时藏身,其中一些深达六英尺,但大多数只有四英尺深,大小刚好可以让八九个人,至多十个人蹲着,身体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掩体的开口处放着椰子树和扇叶树头榈的叶子,运气好的人还会有波纹钢板。如果要伏身躲起来,他们会爬到掩体下去,把这些树叶盖在头上。如果炮弹落在附近,掩体并不能提供什么保护。到目前为止,最严重的伤害来自弹片,而这些掩体确确实实有助于躲避弹片。更重要的是,这些掩体能给躲在里面的人一种安慰,他们紧贴着掩体的四面墙,脚下是地面,头上是掩体顶,就像鸵鸟一样,在非常危险的时候选择的不是逃跑,而是把头缩到沙土里埋起来,却不管身体有多少暴露在外面。他们脚下的地面随着每一次爆炸的力量回荡,泥土从土墙上一点点碎裂往下掉,他们坐在这些黑乎乎的掩体里,身体紧缩,一动不动,脑子里的各种想法就像气体的粒子在加热的容器里飞驰,估算着每一颗落下来的炮弹离他们所在的位置究竟有多远,以各种方式推测接下来的炮弹会落在什么地方,如果估计错误,他们会感到宽慰,在最狭小的空间里,与紧紧挤压着自己的其他人一起,在紧张或轻松、气促或气缓的呼吸中修正预测模式。

如果他们知道有人在外面的轰炸中丧生,女人就会捶打自己,尖声大叫。她们头往墙上撞,疯狂地扯着头发,扯得头发连根掉下来,因此,每次炮击结束后,许多掩体里都是一簇又一簇又长又脏的头发。如果某个亲戚在开阔地受伤,她们会从掩体里跑出来,尖叫着,哭着,仰面向天恳求,撕下衬衣袖子或裤腿,手脚并用,甚至连几撮头发都会用上,想方设法把受伤的人拉到安全地点,即使那个人已经死了也会这样。一般来说,男人反倒比较平静,有时几乎是无动于衷。也许会有一滴眼泪无声地从脸上淌下来。他们会慢慢地一声不响地走出掩体,走到亲人的尸体前双膝下跪,对地面的震颤和在周围爆炸的炮弹无动于衷。他们坐在挚爱的人的尸体边无声地抽泣,身子前后摇摆,对周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置若罔闻。他们爱怜地拍着死者的脸和胸部,轻轻地抚闭他们的眼睛,按摩手臂,亲吻死者的手。他们会弯下身,把脸伏在死者的脖子里深深地吸气,仿佛要尽量记住死者的独特气味。这些女人让迪内希想起了壁虎的断尾,在支撑它们的身躯消失之后还一直晃动很长一段时间,即使所有的生命和意义之源都已经被摧毁了,依然勇敢地拒绝放弃希望。而那些男人则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学校里所看到的青蛙,它们的脊椎被科学家切断用来研究聪慧大脑和愚笨大脑之间的差异。它们不像人们在池塘和水坑里面看到的青蛙,湿润的皮肤总是在膨胀和收缩,深沉而满足的声音一直此起彼伏,那是有机体繁荣的化身。那些四肢残缺的青蛙完全静止不动,默默无声,对所有的刺激视而不见,即使被戳被刺也都是毫无反应。它们究竟是饿了还是渴了,平静或是害怕,谁也看不出来。因为它们唯一的动作,是在被推倒时简单地把身子再翻过来,然后照样是茫然,到死都是茫然。炮击结束后,整个营地笼罩着一片沉寂。一切结果总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被揭晓,因为所有人都闭上了双眼,双手紧捂着耳朵,脸庞紧贴着大地。营地里没有人能确切地说,轰炸的巨大寂静何时被静止的柔和安宁所取代,而且,安全总是比遗憾好,因为有时炮击会停止十来分钟,却又猝不及防地开始,仿佛是在哄骗人们,使他们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可以跑出来,到开阔地救那些受伤的人。只有再过很久之后,等他们恢复了意识,最后再返回时,等他们开始闻到烧焦的肉体的气味,听到被炸伤的人的哭声时,他们中的某一个人才能确定轰炸已经结束。即使如此,大多数人仍然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少数人,而且每次炮击后都会多出几个,脸上露出非人的微笑、扭曲变态的微笑。他们擦拭身上的纱笼,扯着衣服上的纱线,手里捏着几块泥土,怪怪地笑着,轻声自言自语。迪内希曾经看到过一个手臂被截掉的男人在炮击后四处游荡,仿佛是在寻找自己的躯体的缺失部分,他捡起散在地上的不同的手臂,就像买衣服试穿那样都试一下,如果觉得手臂的大小或肤色不相匹配,就不满意地撇撇嘴。有些人缓过神来,开始照料那些被炸伤的人,收集死者的尸体。没有多少煤油可用来焚烧所有的尸体,所以只能简简单单地把他们埋掉了事。他们把每具尸体用布或防水帆布裹起来,放进在营地附近挖出来的坑里。如果炮弹落在某个掩体上,掩体就这么被泥土填上了。在过去的几天里,挖掘坟墓的工作量已经太大了,大多数没有被亲人领走的尸体只能用防水帆布或树叶覆盖起来,有时甚至就留在原地,没人去埋。很多尸体残缺不全,任其保持原样,似乎总比只埋掉那具人们可以找得到的最大块的躯体更为合适。

每当迪内希在炮击后的寂静中徘徊,他的内心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即使他有一些具体的事情要做,为死者挖个坟墓,或者帮忙把伤员送到医院、诊所,他仍然觉得自己不太清楚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他会长时间在被烧毁和被惊动的营地里徘徊,心神不宁,迷失方向,就像一片被吹离树枝的树叶,漫无目的地飘过贫瘠的土地,与任何生物都没有任何联系。也许这和他小时候独自一人在家时的感觉很相似。起初他担心父母会太晚回来,然后相信他们不知何故就死了,于是大声哭泣,确信自己要在一个广袤无边的未知世界里孤零零地活着。那和这种感觉很相似,却又不一样,他怎么可能期望去感受甚至连自己都不记得的失去了的东西?他与家、家人、朋友和财产已经隔绝这么久了,对这种分离再也不会感到痛苦,甚至不会感到不正常。他所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与曾经熟悉的人和事物脱节,不仅仅是一种被孤立的感觉,最重要的是,在这种时刻,他想到的是自己的发须、牙齿和皮肤

解体。他的指甲不再生长,皮肤不再出汗。他敏锐地感觉到,他的躯体很快就要崩溃了,感觉到,他已经开始了与自己的躯体永久分离的过程。他一辈子都在使用手和脚,一辈子都在使用手指和脚趾,但是,他知道很快就没法再依赖它们了,这使他突然有一种被遗弃和孤立的感觉,就像在火车站或海边,准备要移居到遥远的地方时,你必须向你认为是人生中所珍视的朋友和家人道别。同样,当他想起长在自己身上的毛发,头上的毛发,小腿、大腿和腹股沟的卷曲毛发,手臂上的纤细的金黑色毛发,以及睫毛和眉毛时,他也有这种感觉。他一生中从来没有想过和它们有关的事,但现在不可能再漠不关心了,因为它们和他一起历经了所有这一切,贯穿在他的一生当中,现在正准备永远与他分离。

他的眼睛和耳朵、指关节和膝盖,以及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也没有想过要感谢的内脏,在他的一生中都无私地为他工作。他并不知道与这些他所忽视的东西分离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无法去想象。但是他想得越多,就越明白,与其说他害怕与它们分离,倒不如说他对出现离别的想法感到悲伤。迪内希睁开眼睛,注视着眼前明亮的世界。他伸出双臂,往后再挪一点,靠在他身后的那棵树上。他突然有一种想拉屎的冲动。在过去的几天中他几乎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可吃,因此,与其说是身体的冲动,倒不如说更多的是心理冲动,但他觉得这种冲动可以被满足,这毕竟只是一个要努力进行排泄的问题。他能去的最近的地方是离诊所不远的外屋,那里除了粪便,墙上和地上到处都是血和呕吐物,他没法在那里慢慢排泄。他想找一个安安静静、舒舒服服的地方,一个他可以慢慢排泄的地方。他可以去与世隔绝的海岸边,但那里离开营地太远,会有危险,特别是往海岸那个方向,猛虎组织的人在那里巡逻,他有可能被抓去当兵。而且,那地方过于开阔,整个地方都过于暴露,一览无遗,不适合隐秘、优哉游哉、静静地蹲着大便。他想慢慢地干这事,独自一人待在一个地方,能最后一次舒舒服服地听着大肠蠕动的声音。然而,唯一的选择是把营地的北部和东部围起来的丛林,白天,营地里其他的人,也会来来去去,同样想在那里大小便。当然,他从小到大都已经习惯于在别人面前拉屎,或者至少习惯于在拉屎时有人从他身边走过,如果情况需要,他也可以这样拉,但这意味着他不能慢慢拉。丛林里杂草丛生,他只能蹲在崎岖的地面上。那里的地都是湿的,可以说是很潮湿,树皮和树叶也都湿乎乎的,而他想要找一块干燥的地方。那么,也许去海边吧,那里也有他可以洗净屁股的水。他可以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在那里他生出一种孤零零的感觉,没人看得到他,他可以听着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听着从带着咸味的空气中传来的鸟儿啁啾。

迪内希费劲地从他靠着的树边上站起来,他一站起来,身体就开始跟着动起来,似乎知道自己该往哪边走。他晕乎乎地穿过荒凉的营地,向北边走去,走过剩下的最后几顶帐篷和三三两两的沉默人群,走进沾满尘土的褐色灌木丛。他双脚毫不费力地穿过裸露的树根和灌木丛,绕过偶尔碰到的躯体残块和一小堆一小堆的大便。灌木逐渐稀疏,植被和树木越来越密,他自由自在地看着树叶的叶脉和灰褐色树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要去他知道的那个海滩真的很蠢,如果他稍微疏忽,远在几英里之外的人都可以看到他。他已经到了可以打仗的年龄,虽然有点瘦,个子却够高。如果泊在海上的军舰上的人看到他,就会朝他开枪,如果被猛虎组织的巡逻兵看到,就会被抓去当兵。如果不愿一直当下去就会挨打。很难说他能不能设法跑掉,因为营地里已经没有像他这种年龄的小伙子了。他很自然地尽量避开此前那些流离失所的难民走的人多的路,避开其他难民搭上帐篷的地方。现在撤离行动已经结束,白天大部分时间他都躲在树丛里,只有在炮击后才马上跑到营地,那里乱哄哄的,没人会注意到他。他从来不会在海滩那里待太久,但他确实抱着侥幸心理去过很多很多次了,他运气不错,还没有人注意到他。如果他被抓去当兵,可能不会这么早就在意这些,因为在这两种死亡方式之间似乎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而现在开始考虑到这个问题,很显然是因为他的想法已经改变了。有人提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突然感觉,没被抓去当兵显然更好,那些骨干分子一醒过来就得为保护猛虎组织残存的地盘而打仗,而那些平头百姓倒可以头脑简单。他当个平头百姓,至少还有点时间想想一些事,但骨干分子得在前线打仗,耳朵里尽是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只有死了才听不到。把所有这些事都认真一想,迪内希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人看到他。他继续穿过丛林,已经不再想拉屎的事了,只是在想,如果感觉会出现什么麻烦,得马上掉头往后跑。迪内希注意到,周围的树树草草越来越干燥,越来越稀疏,土的颜色越来越淡,也更干净了。他抬头往上看,可以看到前方的地平线了,再一会儿他就可以走出低矮的灌木丛,走过几棵孤零零的椰树,然后走向大海。他脱下拖鞋拿在手上,感觉到细细的沙子在他的脚板底下和脚趾间沙沙作响。他躲在一棵树后,小心翼翼地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然后走上海滩,他不记得他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再来过这片海滩了。

现在是一月底或二月初,但海水平静,从海滩边向外延伸,一望无际,有如一片未受玷污的蔚蓝色钢片,波浪不兴,渔船不见。迪内希的脚深深踩进柔软的白色沙滩里,每走一步,细小的腿肚就得费力地支撑他的身躯,这时他的身躯很重,再也没有那种轻飘飘的幽灵般的感觉了。他走向海滩缓缓向大海倾斜的地方,陆地与海水相接,湿润润的白沙光滑细腻,走起来很轻松。水在脚上形成一个半圆,轻轻地叩拍着他的脚背。最后一缕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射下来,好似从一个白色的漏斗落下,照亮了远处地平线上一片银色的海面。迪内希知道太阳很快就要下山了,天也快要黑了,他得尽量掌握好时间。他沿着柔软潮湿的沙滩朝北走向与海岸融为一体、从陆地看上去像沙漠似的起伏的外围沙丘。海滩从海面缓缓上升了几英尺,然后海滩开始慢慢膨胀,起伏不定,形成了由闪闪发光的白色海沙组成的小山。迪内希步履蹒跚地走向一段被沙丘围住,进而形成的私密独立的海岸线。他费力爬上一座沙丘,环顾四周,看看这片区域有没有人,然后疲倦地慢慢跑到离海水不远的封闭的海滩上。沙子还没有完全湿透,但依然潮湿,可以形成团块。他蹲下来,开始在沙子里挖坑,小心地用手挖出一个半径六英寸的小沙坑。就在不远的地方,有几百具腐烂的尸体,尸体的手脚散落在地上,男人、女人和孩子身上的伤口溃烂,蚊子在活人身上嗡嗡响,死人身上都是苍蝇。虽然那地方血肉淋淋,但是迪内希依然感觉,他必须妥善处置他的排泄物。他得挖出一个很好的沙坑,把他的大便埋在里面,因为,如果他奉献给大地的供品放得不合适,他的奉献就归于无效。

迪内希把拖鞋放在沙滩上。他脱下衬衫,把它整整齐齐地放在拖鞋上,解开纱笼,小心地放在衬衫上。傍晚寂静无声,海沙有点暖和,他一声不响站在那里,一丝不挂地站着,盯着眼前那片一望无际无波无浪的蓝色海域。附近没有人,但他浑身赤裸,一副脆弱易伤的架势,依然感到很紧张。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不会再有小规模冲突,当然,也没什么把握就肯定那不会发生。即使没有发生战斗的危险,军队的炮艇也有可能驶过,如果船上有人看到他,肯定会朝他开枪。迪内希看了一会儿海面,微风拂过,涟漪打乱水面,然后寂然重现。他慢慢地弯下双腿蹲下,屁股盖住沙坑。他把所有的体重都放在脚踝上,调整身体姿势让自己舒服一点,他都准备好了,却开始有点犹豫了。他的这种姿势完全不能自卫,他憋着气要把肚子里面的粪便拉出来时更容易受到攻击。他知道,只要他开始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很可能会消失,所以他抬头看着漏斗中的光线射向海面,一次又一次憋着气使劲。他抬头看着无边无际的天空和无垠的大海,俯身蹲在那个小坑上看着宽广的地面,尽力憋着气拉屎,觉得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把目光从地平线上移开,转而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蹲着的地方和旁边整齐摆放着的衣服,然后又开始用力。他把体内的肌肉压得又深又低,一直往内推,直到感觉大便在腹内挪动、移动、滑动,瘦弱的身体拼命用力,要向这个世界奉献出最后的供品。这两天他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几天前除了泡饭什么都没吃,肚里的排泄物很难出来,但是,他担心被人看到的紧张情绪开始慢慢缓和下来,他试着要放松,慢慢来。他把大肠里的粪便挤在一起,然后用力拉,一直用力地重复着这种动作,直到最后他感觉后背出现有轻微刺痛的湿气。他受到鼓舞,放松下来,然后再用力、放松、再用力,尽力要从腹内挤出一点东西。他原想可能会把沙坑填满一半,但现在他知道根本不可能,他挤出来的细细的褐色的东西只能盖住沙坑的沙面。他最后又使劲了一次,然后把身子挪到一边,低头看看他究竟拉出了什么。那东西软绵绵稀拉拉的,稀稀的棕色液体上有奶油般米黄色的泡沫,就像大海有时堆积在岸边的泡沫。毫无疑问,这是微不足道的供奉,但至少是他自己奉献出来的,至少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它并不肥沃,既不厚重也不圆润,却是他从自己那纤瘦羸弱的身躯里拉出来的,他知道,大地会感激他的。

他慢慢地用沙把沙坑填起来。他捧起沙,让沙粒从指缝里溜下去,均匀地撒在大便上。泡沫般的表面被完全盖住以后,他大把大把捧起沙,几把就把沙坑填满了,然后把沙坑抹平,这样,如果有人只是检查沙滩,根本就看不到粪坑的位置。他仰面躺在沙坑旁边,手肘和双膝压着沙坑,沙粒使他的四肢隐隐作痛。他闭上眼睛,听着海浪轻轻冲刷海岸,听着海水漫上海岸然后又退回大海的声音。他感到胸膛在扩张和收缩,感觉空气进入他的体内,然后又离开。迪内希低下头,用力吸进还在从填满的沙坑里散发出来的淡淡的硫黄味,这是他最后拉出来的一泡屎里所剩下的东西。他用食指和中指抚摸眼前的沙,探索这么多年来为他提供了睡觉和站立空间的慷慨的地球表面上的光线。他一只手深深地挖进沙里,紧紧捏着,感觉到沙粒的边缘锋利地刺着他的皮肤,他抓一把沙抹在脸上,吸着沙的味道,尽量想记住那种奇怪的、带着潮湿的盐和灰尘的干巴巴的气味,他可能再也不会闻到这种气味了。他又一次把脸靠近沙坑上的温暖的沙子,吸着气,但是,他已经无法闻到他的粪便的一丝气味了。

迪内希站起来,走进海水里,洗了一下,把凉凉的海水泼到双腿和屁股之间。海水干净清澈,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好好清洗自己的身体,洗掉已经在皮肤上积了好几星期的血迹和污垢。海水迷人,但也许他应该等待,他知道,他已经在海滩上逗留太长时间了,没有必要再去碰运气。如果他愿意,以后可以在营地旁边的一口井边洗澡,井水没有那么咸,甚至还能在那里找块肥皂。他挺直了赤裸的身体,眺望着水平如镜、寂静无声的海面,现在光柱已经不再照在海面上了。云层积聚得更厚,阳光从厚厚的云层后面照射下来,光线晦暝,整个地平线都开始暗下来了。出乎意料,刹那间,一道银白色的光突然照亮天空。从远处的海岸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啸,迪内希畏缩了一下,低头钻进海水。他蹲在海水里双手捂头,闭上眼睛,心跳加速。经过一阵紧张而凝重的静默,小雨滴滴答答像小玻璃珠倾泻落地。迪内希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轻盈的水滴沾满皮肤,他抬头仰望,哗哗的雨水正横扫过巨大而寂静的海,落入远方的地平线,最初是喷雾般的小雨,接着越下越大。雨水像从天空中落下来的针,一起从大气层中坠落而下时聚集质量和动力,在下坠的过程中又相互聚集,越聚越大,越聚越密,最终落到地球上,在固体和液体的表面崩裂分解。千千万万的雨滴落进风平浪静的大海,然后,雨慢慢地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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