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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唐朝:诗人和人间世 常华 著
诗史互证的唐朝之旅,唐诗里的帝国三百年
ISBN: 9787559844217

出版时间:2022-02-01

定  价:88.00

责  编:余慧敏
所属板块: 社科学术出版

图书分类: 历史普及读物

读者对象: 大众

上架建议: 历史/历史普及读物
装帧: 精装

开本: 32

字数: 260 (千字)

页数: 396
纸质书购买: 天猫
图书简介

中国古典文学中,唐诗是最为璀璨的瑰宝,其所蕴含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民俗等方方面面的信息是了解大唐帝国的重要线索,也是了解中国人文化传承、精神家园的重要线索。

本书侧重审视唐代文人尤其是诗人的文化心理和精神轨迹。中国文人的大悲喜、大起落,早已缝合进浩如烟海的唐诗中,初、盛、中、晚,每个时期的诗风有着怎样的不同?每个时期的代表诗人,又和波谲云诡的时代大背景产生了怎样的勾联?他们的宦海沉浮和生命意趣,又是如何走进了他们震古烁今的诗行?本书文史结合,勾画出了唐帝国如群星般闪耀的文坛盛况。

作者简介

常华,中国唐史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资深媒体人,高级记者。出版有《唐诗密码》、《宋词密码》、《诗词里的中国》(三卷本),其中,《诗词里的中国》被美国弗吉尼亚图书馆收藏。喜读诗词,醉心古史,享受在二者间坐望风云。

图书目录

第一章 初唐:柳叶开时任好风

王 绩:诗酒人生

杜审言:我本疏狂

王 勃:高悬阁顶的星斗

骆宾王:嬗变的生命意象

卢照邻:生兮生兮奈汝何?

杨 炯:不废江河万古流

陈子昂:孤独的斗士

上官仪:荣辱皆因文字

宋之问:文格与人格的悖反

第二章 盛唐:击剑酣歌当此时

张九龄:“风度得如九龄否?”

李 白:月光里的骑士

杜 甫:沉落,也是上升

岑 参:策马突围

高 适:逆袭不怕晚

王 维:双面“诗佛”

孟浩然:仕隐两空

贺知章:杯里乾坤

王昌龄:冰心可鉴

第三章 中唐:自古逢秋悲寂寥

韦应物:告别,在野渡无人处

刘禹锡:桃花之劫

柳宗元:寒江独钓

韩 愈:叩碎蓝关雪

白居易:醇厚的酒香

元 稹:情为何物

李 贺:被冻结的青春

贾 岛:当“推敲”成为惯性

孟 郊:苦闷的象征

第四章 晚唐: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商隐: 虚负凌云万丈才

杜 牧: 在桨声灯影中静坐

温庭筠: 高傲的“枪手”

许 浑: 日薄西山写挽歌

韦 庄: 洛阳才子他乡老

序言/前言/后记

摆在读者面前的近百万字的煌煌大作, 其作者为高级记者、资深电视媒体人常华先生。常华先生曾出版《唐诗密码》《宋词密码》《诗词里的中国》等多部专著,多次举办过以“唐诗宋词里的中国”为题的公益讲座,是一位奔波于中古文史学界,勤恳耕耘有年,在国内颇有影响力的诗人、作家。

和常华认识相对较晚。记得2019 年元月末收到常华发送的邮件,说是想加入中国唐史学会,介绍人是著名唐五代史专家、中国唐史学会会长杜文玉教授。从邮件中得知常华大学时就出版过《唐诗神韵》一书,后来专注于“以诗证史”,开辟网络论坛专栏,和网友互动,拥有为数众多的读者粉丝受众,在网络新媒体领域极具影响。

当然, 在此也应提及常华的家学渊源。他的父亲常万生教授毕业于东北师大历史系,出版有“亦文亦史”的《女皇武则天》《口蜜腹剑李林甫》等十余部著作,在学界形成自己独特的著作风格,深受读者的喜爱。常万生先生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加入中国唐史学会,我们在武则天学会及其他唐史学术研讨会上多有见面及交流,获益匪浅。

我本人喜欢学界同仁们的跨界研究, 因其看问题的视角超乎寻常,论证思路也别出心裁,故往往有惊人的见解观点出现。就这样,常华成为中国唐史学会会员,我们不时通过微信互通消息。今年四月初,常华和我联系,并通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部寄来他的新作书稿,说是书稿准备出版,希望我审校稿件后能写一篇序。审校稿件,撰写序言,当时感到有点为难。其一,本科、硕博生授课时间紧张,学会事务及其他杂事繁多,没有整块时间审阅书稿、撰写序言。其二,书稿以唐诗为主线素材,探讨唐代历史发展演变之规律,审视唐代文人的文化心理和精神轨迹,唐代民俗礼仪和世风流变,而我虽在以往的研习中对唐诗、唐代诗人行迹也有涉猎,但要说研究根本谈不上,所以存有顾虑。然而,常华打电话一再坚持,出版社编辑也耐心有加,我虽推辞再三但难能脱手, 最后只好答应暑假抽时间先学习领会著作微言大义,再看能否完成如此命题作文。暑假异常繁忙,带学生出外考察,出席学术会议,评审稿件,事情也一件接一件,直到七月末才有时间翻看常华的书稿。西安炎炎夏日,看着厚厚的书稿,虽有空调的吹拂,但仍然感到暑气升腾。不过, 随着每日学习的深入, 酷暑渐消, 我也平静下来,逐渐领略到书稿字里行间的诸多新奇。如此,在看完书稿后,我

愿意和读者朋友分享我的读书体会。

纵览全书,我认为本书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 全书分三卷: 第一卷在讲唐史过程中穿插诸多唐人诗歌,以诗证史,颇多新意;第二卷从唐代诗人以诗作感应波诡云谲的时代风云,透视体察他们的宦海沉浮、人生旨趣,探讨唐代文人的文化心理和精神轨迹; 第三卷从包罗万象百科全书式的唐诗中,找寻开放包容政策层面下大唐帝国多文化交融的现场密码,以及赋予帝国子民丰富多彩的礼仪风俗空间。通过上述三者的铺垫,作者力图展现历史兴衰中蕴含的诗韵、悲欢离合中富有的家国情怀,更有近三百年大唐芸芸众生的群体风尚,是一部区别于现有学界诸多唐史撰述的别样的唐史研究著作。

第二,众所周知,“以诗证史”为史学大家陈寅恪所首创,史学研究的新渠道由此肇启,为学界所敬仰和赞赏。区别于历史学者史料的旁征博引, 本书作者以唐诗作为透视探讨唐代历史文化的得力抓手,发掘唐诗中特有的唐代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信息,追溯唐王朝的兴衰演变历程,寻觅值得我们今天借鉴的蛛丝马迹。如作者引用李世民《望送魏徵葬》《出猎》两首诗,阐述贞观之治开创者唐太宗李世民理政前后的差异, 对帝国大厦形同天壤之别的影响;引用杜甫《忆昔》,李商隐《思贤顿》两诗,反映唐玄宗不同时期的作为。

第三, 全书的叙事风格也很有特点。因为作者专注于唐宋文学,不仅对唐诗发展演变历程颇多心得,而且对整个唐代历史多有爬梳,故而行文中以文学的语言阐述历史事件,用语也有别于一般的历史著作,读起来别具趣味和吸引力,有的章节用引人入胜来形容丝毫也不过分。同时,作者善于用优美并富含哲理的语言,分析历史事件涉及的人物心路历程,使读者对事件发展的前因后果有更深入的认识。

当然, 由于笔者对以唐诗作为要件, 探讨唐代丰富多彩的历史与社会涉及的问题了解有限, 本书值得称颂的特点和价值绝非上述这些,其中挂一漏万可想而知,对此,敬请作者和读者谅解!另外,从上世纪末迄今,在唐都城长安、东都洛阳周边,以及其他唐人活动区域, 考古工作者发掘清理了数以百计的唐人墓葬,唐人墓室壁画、志盖、志石、其他随葬品等考古资料不断出土面世。如果说能对本书提出一些建议或意见的话,笔者认为,作者可依据所述内容,在本书的某些章节穿插一些考古文物图片、地理分布图表,做到图文并茂,必然能够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增强论述的力度,有利于读者理解书中所论。

期待作者再接再厉, 继续发掘唐诗中无穷无尽的闪光点, 咏唱大唐开放包容编织出的繁荣昌盛, 出版更多文史兼备的高质量著作,服务读者,造福社会。

拜根兴

2021 年8 月8 日于西安南郊陋室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东亚历史研究所、

唐史研究所所长,中国史博士后流动站站长,

教授,中国唐史学会秘书长)

自序:读着唐诗,重返唐朝

中国是泱泱诗国, 而唐诗无疑是其中璀璨的瑰宝。中国人的思乡、怀旧、惜别、怀古、言志乃至悼亡,几乎都在唐诗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呈现,更是我们无法超越的巅峰:张若虚的月亮被人们反复吟诵,如今,仍是张若虚的;王维的落日也始终是王维的,谁也没能越过公元八世纪的那道地平线;李白的金樽、杜甫的浊杯,直到今天,还在飘散着浓郁的酒香……当然,唐诗的意义又似乎远不止于此,它所蕴含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民俗等方方面面的信息,是我们取之不竭的矿脉。站在这条巨大的矿脉上, 我们唯有俯下身去, 认真地搜寻尘封千年的时间密码,走进无限深邃的历史密境。

关于唐诗研究, 前人之述备矣。面对这一巨大的文化宝藏,需要我们重新调整审视的目光, 寻求不一样的挖掘角度, 而这,也是我在研习唐诗的过程中努力坚持的东西。在缄默的卷册中寻找震撼,从文字的背后感悟历史的风云,你便真的会发现“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这部《去唐朝》,以三部曲的形式呈现,它们分别为《帝王和帝国事》、《诗人和人间世》和《众生和烟火气》。

《帝王和帝国事》侧重审视唐朝政治格局的最初建构到最后崩塌。从唐高祖李渊晋阳起兵,到年仅十七岁的唐昭宣帝李柷被朱温鸩杀,这个在中国历史上走过近三百年的大帝国,经历了傲然定鼎的肇始,四海升平的盛世,硝烟四起的兵乱,风流云散的末日, 最终成为夹藏在史籍里的风声。这样一个浩大的历史弈局,究竟有多少需要观照的细节?一些已成定论的历史细节, 又真的那么可信吗?

《诗人和人世间》侧重审视唐代文人的文化心理和精神轨迹。中国文人的大悲喜、大起落,早已缝合进浩如烟海的唐诗中,从初唐到盛唐, 从中唐到晚唐, 每个时期的诗风有着怎样的不同?每个时期的代表诗人, 又和波谲云诡的时代大背景产生了怎样的勾连?他们的宦海沉浮和生命意趣, 又是如何走进了他们震古烁今的诗行?

《众生和烟火气》侧重审视唐代社会的民俗礼仪和世风流变。大唐, 这个在公元七世纪到公元九世纪的世界版图上立于轴心位置的大帝国,曾是多元文化相互交融相互渗透的大容器。近三百年时间,在这个庞大的帝国之躯上,衍生传承了多少延续至今的民风民俗?生活在这个偌大帝国的子民, 又以怎样的方式诠释了他们的存在?

好在有唐诗!好在我可以以唐诗为线索, 以百万字为容量,搭建起“唐诗里的帝国”的样貌!唐朝的繁华决定了唐诗的繁华,而唐诗的繁华又记录下了唐朝的繁华。以唐诗为线索,走进唐朝的肇兴、全盛、动荡与衰没,以再发现的精神,审视大唐帝国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成为我决定写《去唐朝》的初衷。我想,读着唐诗,重返唐朝,也应是当今人们对一段历史风云一种文化精神进行回溯的快捷方式!

我只是一位历史爱好者, 专业的考据和研究自知力有不逮,但我更愿意亦文亦史、文史兼融地走进大唐三百年。循着唐诗的足迹,我愿意用历史随笔的方式,探寻王朝的沉浮起落,梳理史书的蛛丝马迹,表达自己的一孔之见。唐朝,唐诗,一个是历史,一个是文学,两条线索其实始终盘根错节,相伴相生,从来就不是两条平行线,而大历史没有边界,在诗歌与典籍中游弋,我愿乘不系之舟,享受书写的自由。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 年考察北京师范大学时,曾说他对把古代经典诗词和散文从课本中去掉非常不赞同,他认为,“去中国化”是很悲哀的,应该把这些经典嵌在学生脑子里,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基因。生逢盛世,对经典的阅读与传承正在成为题中应有之义,而面对唐诗这座中国传统文化中令人仰止的高峰,我愿意虚心向学,日积跬步,攀登不止!

是为序。

常华

戊戌初春

名家推荐

作者力图展现历史兴衰中蕴含的诗韵、悲欢离合中富有的家国情怀,更有近三百年大唐芸芸众生的群体风尚,是一部区别于学界现有诸多唐史撰述的别样的唐史研究著作。

本书作者以唐诗作为透视探讨唐代历史文化的得力抓手,发掘唐诗中特有的唐代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信息,追溯唐王朝的兴衰演变历程,寻觅值得我们今天借鉴的蛛丝马迹。

——拜根兴(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中国唐史学会秘书长)

编辑推荐

1. 近年历史普及类图书已经走过“戏说”、调侃、野史秘说等阶段,开始进入史据扎实、视角独特、文字表达通俗却不失深度的“细说”阶段。本丛书一套三本,以文史结合的写作手法,以唐诗为抓手,从政治景观、文学生态、社会生活等方面展现大唐盛世风貌。

2. 本书以32位“人间才子”的作品演绎初、盛、中、晚四个时期的诗风变化,以32位大唐诗人的人生经历勾联波谲云诡的时代大背景,文史结合,诗史互证,以唐代诗人的宦海沉浮和生命意趣表现永恒的家国情怀。

精彩预览

王勃:高悬阁顶的星斗

翻越中国文化的峰峦, 我们会看到三座高标崚嶒的楼阁, 它们就是湖北的黄鹤楼、湖南的岳阳楼和江西的滕王阁。明人唐枢在比较黄鹤楼和岳阳楼时说:“岳阳楼胜景, 黄鹤楼胜制。”而坐落在赣江边的滕王阁, 高耸入云, 翘脊飞檐, 背城临江, 可以说兼具了岳阳楼之“景”和黄鹤楼之“制”, 名列此江南三大名楼之首。在沧桑的岁月中, 滕王阁像一把时间的标尺, 更像一枚历史的书签。

滕王阁的兴建要追溯到初唐, 其所以得名, 是因为它的修建者就是唐太宗的弟弟滕王李元婴。唐永徽四年(653),这位“骄纵失度”“狎昵厮养”的风流王爷, 因其声名狼藉, 被朝廷贬为苏州刺史, 不久又迁洪州都督(当时的洪州都督府就设在江西南昌)。史载滕王李元婴到南昌后, 终日花天酒地, 宴饮笙歌, 很快, 就在赣江边上建起了这座雕梁画栋的滕王阁。当然, 李元婴营造滕王阁的目的,“不过骋游观、供宴赏已尔”(《江西通志》)。迎着清冽的江风, 听着浮躁的佩玉鸣鸾之声, 远眺西山的群峰叠翠, 这位被称为“画蝶始祖”的王爷,带给滕王阁的,不过是一派纸醉金迷的颓靡之风。夹在大唐帝国鳞次栉比气势恢宏的楼阁台榭之中, 彼时的滕王阁, 不过是一处王公贵族的宴乐之所, 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滕王阁真正名动天下, 还是因为“初唐四杰”之一王勃的到来。这位早慧的诗人, 出身诗书世家: 祖父王通, 是隋代著名学者, 主张尊王道, 推霸道, 曾受隋文帝召见, 隋炀帝弑父夺位, 他辞官不就, 以孔子暮年尼山讲学自比, 从事教育, 潜心著述; 叔祖父王绩, 更是不入俗流的隐士, 他的山水田园诗独步初唐, 纵酒狂歌的个性更是延续了魏晋风骨; 父亲王福畤, 用杨炯的话说则是“绝六艺以成能,兼百行而为德”,自是文采斐然。生于这样一个书香世家, 王勃的博涉群书少年早慧便只有让人称羡的份儿了。据说他六岁即能为文,九岁读颜师古《汉书注》,遂作《指瑕》十卷,直指其误,到了十岁,已经能包综六经,学贯古今,“时师百年之学, 旬日兼之; 昔人千载之机, 立谈可见。居难则易, 在塞咸通;于术无所滞,于词无所假”。如果说渊博的学识和敏感的天资还只是王勃作为一个神童需要具备的素质, 那么独到的政治见解则让人们对这个倜傥少年更是另眼相看。据说在王勃十五岁时, 适逢太常伯刘祥道巡行关内, 王勃给刘祥道上了一封长达数千言的信笺, 内中直指朝廷连年扩边之弊。他说:“伏见辽阳未靖, 大军频进, 有识寒心, 群黎破胆。昔明王之制国也, 自近而至远, 先仁而后罚。征实则效存, 徇名则功浅。是以农疏千里, 仅逾重石之乡; 禹截九州, 不叙流沙之境。岂才不及而智有遗哉?将以辨离方而存正功也。虽至人无外, 甲兵曜天子之威; 王事有征, 金鼓发将军之气。而长城在界, 秦汉所以失全昌; 巨海横流, 天地所以限殊俗。辟土数千里, 无益神封; 勒兵十八万, 空疲帝卒。”进而他又毫不客气地提出:“百战方雄,中国鲜终年之乐。图得而不图失, 知利而不知害。移手足之病, 戒心腹之疾。征税屈于东西, 威信蹇于表里。”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对时势的观察竟能做到如此洞若观火, 鞭辟入里, 引得刘祥道啧啧连声, 称其为“神童”。王勃也确实不负天资, 在乾封元年(666)应幽素科举, 对策及第, 得授朝散郎, 不久, 又被沛王李贤征为侍读。彼时, 矗立在赣江边上的滕王阁还沉浸在一片莺歌燕舞之中, 这座高耸的木质构建在遥远的江西, 只是和一个醉生梦死的老王爷发生着联系,而身处长安在极具储君竞争力的小王李贤身边认真做着“章怀注”的王勃,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和滕王阁绑定在一起。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这首诗是王勃在长安为送别一个将要去四川赴任的友人而作, 这个友人的名字已不可考, 但内中所饱含的友情, 千载而下仍令人动容。“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当王勃将这两句后来脍炙人口的名句酬送友人, 他心中的气象是宏阔而高远的。他在祝福友人, 同时也在激励自己。他相信, 凭借自己的才学, 一定会在才子如林的京师长安开拓出一片天地来。

然而, 连王勃自己都没有想到, 就在写过这首诗不久, 他也离开长安, 前往巴山蜀水, 而离开长安的原因, 竟是自己的一篇游嬉文章!彼时宫中诸王喜好斗鸡之戏, 王勃假托沛王李贤的口吻声讨英王之鸡, 洋洋洒洒写就了一篇《檄英王鸡》, 结果高宗看罢, 勃然震怒, 认为王勃是在挑拨诸王子的关系, 遂将其逐出了沛王府。此前还信心满满的王勃, 在长安一下子失去了青云之梯, 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 不久, 就离开了长安, 开始了漂泊之旅。也许是需要明山秀水来排遣落寞, 也许是需要朋友的真情慰藉, 他选择了巴山蜀水。在这片钟灵毓秀之地, 他前后漂泊了三年,过的尽是“途穷仗友生”的日子,而这段时期也成为他创作的高峰期。迎着万壑松风, 听着啾啾鸟鸣, 王勃将江曲孤凫、明月溪流统统摄入了笔端, 杨炯曾赞其道:“西南洪笔, 咸出其词。每有一文,海内惊瞻。”

巴蜀胜迹激荡着诗人的灵感, 但诗人恃才傲物的个性却将他的生命轨迹一步步地推向江西,推向滕王阁。大约咸亨三年(672),王勃补了个虢州参军之职。在那里, 他我行我素, 始终不改诗人率性, 为僚吏共嫉, 不到两年, 就被人告发私藏了一个名叫曹达的犯罪的官奴, 见官府追索紧急怕受连累, 遂擅自将其杀死。事发后, 王勃获罪当诛, 最终因改元大赦被免职释放, 而其父王福畤亦受牵连, 由雍州司马参军被贬往距长安数千里的交趾(今越南河内附近)。这段在史书中被一带而过的记载, 对于王勃而言无疑是一次生命的劫数, 但对于以沉歌醉舞为标签的滕王阁而言, 却即将迎来一次改头换面的机遇, 因为, 它的新“主人”, 就要来了!

唐高宗李治上元二年(675),王勃出发了。此行,把孝亲之道视为人生至德的王勃要去交趾探望因自己罹祸而牵连被贬的父亲, 一路南下, 不久就到了江西南昌。彼时, 适逢洪州都督阎公九九重阳为滕王阁重修竣工设宴而被邀入席。阎都督原命女婿宿构文章, 欲夸其才, 席间遂以笔遍请宾客, 均莫敢为。不料笔传到了王勃那里, 王勃却沆然不辞, 挥笔而就。阎公大怒, 拂衣而起, 并命下吏伺其下笔。“第一报云:‘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公曰:‘亦老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沉吟不语。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五代?王定保《唐摭言》)

自此, 巍峨壮观的滕王阁, 便与这位天才诗人的名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洋洋洒洒七百余字的《滕王阁序》, 让滕王阁高耸大江之滨的同时, 陡然拥有了一个高不可及的文化海拔; 而才华横溢的王勃, 则因为这篇序, 高踞阁顶, 成为滕王阁空前绝后的隐形主人。“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在飘逸洒脱的骈词丽句中行进, 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青年诗人飞扬的才情,而“老当益壮”“穷且益坚”“东隅已逝,桑榆非晚”这些浑然天成的词语早已成为脍炙人口的王勃“专利”。当然, 在这篇光彩夺目的序后,下面的这首诗同样精彩: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王勃《滕王阁》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如果说序让滕王阁的名字迅速火遍大江南北, 那么王勃这首留给滕王阁的诗则有如囊中之锥, 突破了初唐宫廷诗的禁锢, 在滕王阁上高扬起一个诗人的旗帜!

至此, 重建滕王阁的地气, 就这样交给了一个赶路的书生。附庸风雅的人们, 以诗歌的名义推杯换盏, 真正的诗人却在捕捉着时间的影像。当设宴的主人终于撤去杯盏, 高声朗读书生的诗行,滕王阁,已经属于一个叫王勃的少年!

在才惊四座声震江西之后, 王勃又继续南下了, 崔嵬的滕王阁渐渐被他抛在了身后。这一次他日夜兼程, 步履匆匆, 没有再多的心思看光景, 他要急于赶赴交趾看望被贬往蛮荒之地的老父。“今大人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渡南海。嗟乎!此皆勃之罪也, 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矣。”(《上百里昌言疏》) 当王勃心怀负疚一路南下, 他不会想到, 自己的探父之旅, 竟是生命的消亡之旅!关于王勃卒年, 史家莫衷一是,《旧唐书》说他死时仅二十八岁,《新唐书》说他死于二十九岁, 有人说他死于中途, 也有人说他是在和父亲共度春节之后, 死于北归路上。历史总是给我们留了太多的谜团, 我们姑且不去纠缠其中, 但是不论采用哪种说法, 我们已经知道, 才华横溢的王勃已注定不能再回归故乡。而让王勃堕水而卒的那片浩瀚的南海, 显然不是这位初唐天才的灵魂栖居之地。虽英年早逝, 其在诗赋序论启表书赞等多领域的卓然不群, 仍丝毫没有削减生命的厚度。高耸的滕王阁, 奔涌的赣江水, 已经将王勃的名字树立成了一个无法企及的标杆。而那位纵情声色的滕王李元婴更不会想到, 当年那座轻薄浮艳的歌台会成为中国文化中一个耀眼的符号,“且一阁之遗, 见崇于今昔者如此,彼滕王何其幸欤”(元?虞集《重建滕王阁记》)。显然,滕王李元婴是幸运的,人们因为一篇序一首诗而记住了他的封号。

“滕王高阁江干,佩玉鸣鸾,歌舞阑珊。画栋朱帘,朝云暮雨, 南浦西山。”(《蟾宫曲?环滁秀列诸峰》)这是元代曲家庚天锡在将王勃的文字化入自己的歌吟。事实上, 自从唐初那位洪州阎都督设宴之后, 滕王阁就已经不再是一座简单的木质构建, 一处浮华的宴乐之所。随着《滕王阁序》及诗的风行, 这座碧瓦丹柱的建筑已经成为一处收纳中国文人心灵的驿站, 韩愈、杜牧、欧阳修、王安石、苏轼、辛弃疾等一大批诗文大家都曾经在滕王阁挥毫泼墨。他们举觞吟诗, 激扬文字, 留下了大量名篇佳作。江西这文章节义之地, 久而久之, 也逐渐形成了以滕王阁为轴心的诗文创作, 由“偶成”“应制”渐渐发展为群登雅集。据说明代傅朝佑、舒日敬等二十二人还成立了“滕王阁社”, 在此登阁讲学, 酬答唱和。一座耸峙在赣江之滨的建筑, 由此积聚了丰厚的人文财富和清雅的文人风骨。

事实上, 千年以来, 滕王阁始终在进行着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构建, 历代的文人们延续了滕王阁的精神气脉, 而滕王阁本身也经历了大大小小近三十次的废兴。在一次次兵燹战火之后, 人们总会收拾起破碎焦黑的瓦砾, 在原址上重新建立起一座新的滕王阁, 尤其宋代大观二年(1108), 滕王阁的修建堪称富丽堂皇, 被时人称为“历代滕王阁之冠”。在这座宏伟壮观的新的滕王阁竣工之日, 时任龙图阁大学士的范致虚曾欣然作《重建滕王阁记》道: 阁“崇三十有八尺, 广旧基四十尺, 增高十之一。南北因城以为庑, 夹以二亭; 南溯大江之雄曰‘压江’, 北擅西山之秀曰‘挹翠’”。从这段文字我们可以看出, 这座重建于宋代大观二年的滕王阁, 阁基不仅比唐阁增高了, 东西长度扩大了, 南北延伸了, 而且还增设了两座亭子, 从而使滕王阁不再是一座单体建筑, 而是成为宏伟壮观的建筑群。

“自到江湖来, 外人咨不休。 徜非子安序, 此阁成荒陬。”(清?尚镕诗)一座楼阁, 为何能引来那么多的文人骚客?历经岁月的风刀霜剑, 又为何能屡废屡建, 始终屹立不倒?答案不言自明, 人们为滕王阁添的每一块砖, 加的每一片瓦, 其实远不是在简单地重建一座楼, 而是在重建王勃带给滕王阁的文人气性。当辉煌的琉璃瓦对应着滚滚而逝的赣江水, 当一次次重建彻底消磨掉王族的符号, 登阁雅集的人们便不再关注华丽的蝶变和矫情的舞蹈, 而是开始呼吸弥漫阁中的书香, 找寻那颗坠入江中的星斗。是的, 所有的响佩鸣鸾都是过眼烟云, 真正能在滕王阁上留下印记的,永远是力透纸背的文字和超拔放旷的才情。

李白:月光里的骑士

傲岸不羁只属于真正的诗人。

流红叠翠的翰林院里, 李白款款地踱着步子, 他在寻找一种乐感, 寻找一种诗思。他是作为翰林待诏奔赴长安的, 长安的碧水, 长安的殿阁, 长安的飨宴, 长安的丽姝, 构成皇家独有的景观。唐玄宗的一支御笔无法道尽面前的歌舞升平, 他需要一位著艳词谱新曲的文人,于是李白奉诏入京,策马而来。

这位诗人没有可资炫耀的显赫家世: 生在西域, 是祁连山的白雪陶养了他; 长在巴蜀, 是道家的氛围感染着他。李白骨子里的胡人血统与巴蜀的中华传统风尚甫一交融, 便形成一种有别于所有唐代诗人的独特气质, 那就是: 自由而厚重, 放旷而舒张。唐人都喜欢将月光化入自己的诗行, 但任何一个诗人也没有像李白这样, 对明月有着如此之深的感情,“小时不识月, 呼作白玉盘”“抽剑步霜月,夜行空庭遍”“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当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诗句流传千年, 在月光中挥剑起舞的李白, 已然成为千秋皓月的不二主宰。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李白《峨眉山月歌》

这首《峨眉山月歌》,是李白于开元十二年(724)秋天初离蜀地时所作, 仍然是月色中的一个奔走的影像, 仍然是一个用长剑挑着月光高声吟唱的歌者。深居蜀中二十年, 李白已经精读经史百家之书, 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决定“仗剑去国, 辞亲远游”。正是在离开蜀中赴长江中下游的舟行途中,他思乡甚切,写下了此诗。

应该说, 李白的这次出蜀, 完成的是一次沿着长江水脉的行走, 更是一次沿着中国文脉的行走。兴致盎然的李白有着商贾之家的殷实家底, 更有着来自碎叶的自由天性。他一路经巴渝, 出三峡, 直向荆门山之外驶去, 目的是到湖北、湖南一带的楚国故地漫游。如果说蜀地是被层峦叠嶂拱卫起来的天府之国, 那么, 当诗人一路乘舟而下, 他的视野他的胸襟已经被彻底打开。正是在这样一种心境的冲荡之下,《渡荆门送别》呼啸而出!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李白《渡荆门送别》

看, 又是月光!当轻舟疾行的李白穿越巫山两岸的高峡峻岭, 进入荆门一带, 展示在李白面前的, 已是平原旷野, 视域顿时开阔起来。此时,“山随平野尽, 江入大荒流”更像是从滔滔江水中奔涌出来的文字, 不事雕琢, 却浑然天成。寥廓的境界被勾勒出来了,诗人的喜悦与朝气也透过纸背,铿锵有声。

开元二十二年(734)秋天, 李白来到了东都洛阳。从出蜀漫游开始, 李白在对自然的观照中, 获得心灵的满足, 品尝着精神升华的愉悦, 但想干一番事业的他, 更在寻找着可以经世致用的机会。就这样, 他来到了繁华的洛阳。这座毗邻长安的城市, 经过武则天时代的营造, 到玄宗朝已是大唐帝国可以和长安城比肩的国际大都会。在这里, 李白广交名流, 为的就是能够通过他们的引荐, 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而身处繁华地, 离家日久的李白也会在夜深人静时遥望蜀中, 遥望故乡, 尤其当漫漫长夜被一支玉笛打碎,诗人的思乡之情,更是如潮水般涌来。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李白《春夜洛城闻笛》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 在《春夜洛城闻笛》的韵律中, 我们看到洛阳春风拂面, 感到笛声穿透耳鼓。中国诗人的乡愁总是会被一些突然闯入的意象勾起, 而在李白的乡愁中,这支不知吹于谁人之口的玉笛, 则在逡巡千年之后, 成为李白的专属,谁也拿不走,谁也偷不去。

如果继续按照这样一条轨迹行进, 李白可能还只是一个经历简单的剑客和诗人, 只有当他在四十二岁这年有过一段短暂的进入皇宫禁苑的机会, 李白, 才是真正的李白——因为正是这短短的长安三年, 为我们呈现出了一个不羁的诗人剪影和自由的文人之魂。

李白是天宝元年(742)走进长安皇城的。早在此前, 唐玄宗就曾诏告天下:“前资官及白身人有儒学博通、文辞秀英及军谋武艺者, 所在具以名荐京。”这就意味着, 除了正规的科举考试, 英才俊杰还有一条特别的上升通道。经过玉真公主和朝中重臣贺知章等人的举荐, 唐玄宗对来自巴蜀的李白已有几分好感; 待到李白进宫觐见这天,玄宗更是“降辇步迎”。李阳冰在李白临终之时, 受托编辑李白《草堂集》诗文集,曾说当时玄宗见到“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的李白,特“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 可见礼遇之隆。而让李白谈谈对当世事务的看法时, 李白凭半生饱学更是口若悬河, 对答如流, 玄宗大为赞赏, 随即令李白供奉翰林, 每有宴请或郊游, 必命李白侍从, 一时间, 令朝中同僚不胜艳羡。

彼时的李白当然是无比骄傲的。能够得到皇帝的亲自提点, 并能随侍皇帝左右,自信“我辈岂是蓬蒿人”的他,自然也会在壮魄瑰丽的文字中飞扬起自己的才情。精通音律的唐玄宗当然不会让这个供奉翰林闲着,在姹紫嫣红的罗裙背后,他要用他“头如青山峰, 手如白雨点”的羯鼓演奏, 去对应杨贵妃娉婷婀娜的舞姿, 去对应李白浑然天成的诗歌。当这个天下最高规格的音乐组合面对一大片迎风盛放的牡丹花, 微醺的玄宗道一声“赏名花怎可用旧乐?”当即令李龟年手持花笺宣赐李白用《清平调》词三首, 而醉态朦胧的李白毫不含糊,提笔立成,呼吸之间,就让老旧的《清平调》换了新腔!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李白《清平调(其一)》

皓月永远是李白吟诵不绝的意象!如果说在巴蜀之地, 月光传达着自己的凌云之志, 那么在长安禁苑, 面对近在咫尺的九五之尊, 面对肤白胜雪的杨贵妃, 李白已经用月光调动起自己踌躇满志的文人抱负和意气风发的宦海豪情!他相信, 在这个四海升平的时代,他的大鹏之志,一定会得到充分的伸展与舒张!

然而, 渴望入仕的李白, 如果只会写表功之诗颂圣之文, 就势必沦为可悲的宫廷诗人, 不是我们热爱的李白了!出于对自然的景仰, 李白不屑于世俗的媚态, 不羁于官场的复杂, 即便是在天子脚下的京师, 他仍旧不改其独立的人格, 放诞依然, 倜傥依然,而这,才是李白真正的可爱之处!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李白《月下独酌》

这首千古绝唱《月下独酌》, 正是李白天真浪漫本性的自然流露。彼时的李白,在长安过的是“朝入天苑中,谒帝蓬莱客”的生活, 但骨子里的那份孤傲却从未消弭。如果说他写给杨贵妃的明月, 多少还透着点应付差事的意味, 那么当他从翰林院回到住所, 真正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 他便将孤独与豪放, 奇思与峻想, 统统抛向了皓月。“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 只有在此时, 月色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月色。千载而下, 这个盛唐文人在月下的独酌与高蹈, 依然充满了诗意的画面感, 这个画面, 是如此朦胧梦幻,又是如此触手可及!

独酌是一种状态, 在酒肆中呼朋引伴地豪饮, 更是诗人的应有样貌: 诗章在酒中, 才情在酒中, 傲岸和清醒也在酒中。“李白斗酒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面对月色和杯觥, 李白呵一道剑气, 就将生命画成了长虹。皇帝的诗兴来了, 要他去理平韵脚, 他以酒沃面; 皇帝的谕旨到了, 要他去调响音律, 他大醉酩酊。而一觉醒来, 大笔一挥, 便是婉丽精切, 便是明艳逼人。杨玉环明眸皓齿, 在曼曲与华章中翩跹起舞, 以最妩媚的腰肢和最可人的笑容对应着不羁的才情。此时, 放旷不羁的李白, 还没有到触怒龙颜的地步, 玄宗需要用李白天马行空的诗歌给他听厌了的宫廷乐章平添新鲜的气象, 他仍旧对这位身材并不魁伟却目光炯然的诗人厚礼待之, 但并不给他一个实际的名分和官职。翰林待诏, 说它高贵也罢, 说它卑微也罢, 总之, 玄宗要以这个多少有些尴尬的赏赐, 让李白可以不拘小节,但又必须俯首听命。

皇帝周围的权贵们却再也坐不住了, 他们容不下这位狂放的酒徒, 更容不下天才的诗情。当李白饮尽最后一樽御酒, 在醉态朦胧中, 让不长胡须的高力士为自己提靴, 这个被朝中大臣争相巴结的宦官彻底恼羞成怒, 以最阴狠的方式, 将谗言和危言一齐挤进皇帝的耳鼓。与高力士同声唱和的, 还有一群妒贤嫉能的小人。这些人收集了李白诸如“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这类的牢骚之作念给玄宗听, 同时又添油加醋地不断对李白诽谤。在众口铄金之下, 玄宗终于对这个浑身散发着灵气但也充满了酒气的诗人产生了反感, 于是, 干脆将李白赐金放还。当曲高和寡的歌诗和曲高和寡的诗人都被逐出宫廷, 面对舞榭歌台, 皇帝, 又吟起他干瘪苍白的诗行。

而脱去御用文人的桎梏, 李白找到了真正的自由。宫廷没有了诗人不会寂寞; 山水没有了诗人, 就成了没有观照的陈设。李白烧毁浮华靡丽的诗稿, 仅保留了高迈和俊逸, 在做过一段短暂的御用文人之后, 他又开始了浪漫的跋涉。中国文人心灵的最好栖居之地, 莫过于山水。在宁谧中熨平精神的皱褶, 在虚静中融化胸间的块垒, 这样的过程本身就是对自我的一种陶养和超迈。尔虞我诈的官场向来就是一块心灵的磨蚀之地, 中国文人在漫漫书香中积聚而成的文化人格, 一旦步入官场, 就会被喧嚣和嘈杂磨蚀得所剩无几, 而抗拒这种官场人格侵入的唯一方式, 便是将个体生命融入澄澈的山水之间。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白的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还有个名字叫《别东鲁诸公》。离开长安后, 李白先是漫游了关中道的新平、金城等地, 不久又到了洛阳, 在那里, 他和科举不第的杜甫相遇。李白年长杜甫十一岁, 且刚出金马门, 诗名显赫, 而杜甫还过着疏食不饱买药无资的拮据生活, 但这并不妨碍中国诗歌的双子星结下真挚的友谊。他们结伴同游梁宋故地, 随后, 高适也赶来相会, 三人又一同前往东鲁漫游。在那里, 他们和当地一众文人同登单父台, 泛舟泗水滨, 在山光水色之中慷慨高歌, 在酒酣耳热之际笑论古今。然而,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分别的时刻还是到了, 杜甫西入长安, 李白要南下会稽(绍兴), 其余众人也都将如星散。分别的酒宴上当然少不了诗歌, 面对自己即将游历的下一站, 李白的浪漫气质再一次被调动起来, 他听说在绍兴附近有一座山可听到天姥歌谣之声, 故名天姥山, 马上以一支神游之笔, 将一众文人带入到了他自己编织的天姥梦境之中。这个梦境是如此神幻瑰丽, 虚无缥缈; 这个梦境又是如此壮魄雄奇, 深沉莫测。在诗人信手拈来的文字中, 我们看到的, 是李白不受律束、拔尘自树的大气质, 是李白杂言其间笔随兴至的大情怀, 而在这个筑梦的过程中, 喜爱月光的李白又怎么可能丢弃月光?“我欲因之梦吴越, 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 送我至剡溪”“青冥浩荡不见底, 日月照耀金银台”,当皎洁的月色导引着一群文人共同进入天姥山的梦境, 真正去不去天姥山已经不重要, 有了李白这个在月光下纵情驰奔的浪漫骑士, 有了这个“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 的不羁的歌者, 澄澈的山水本身已经自带光环, 辐射于整个盛唐, 照亮《全唐诗》的每个角落!

由此, 我们在此后探寻李白的生命轨迹的时候, 再也避不开月光。“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这是李白在豪饮三百杯后,送给元丹丘、岑征君等人的《将进酒》;“我寄愁心与明月, 随风直到夜郎西”, 这是李白听说自己的好友王昌龄被贬为龙标县尉时, 为他写下的传世佳句;“俱怀逸兴壮思飞, 欲上青天览明月”, 这是李白和李华同登谢朓北楼时脍炙人口的诗行……在只属于李白的明月中行进, 我们发现, 漫游四海的李白, 超尘拔俗的李白, 从来不缺少知音, 他的友情, 他的乡愁, 他的失意, 他的放达,都被他收纳进了腾动的剑气和皎洁的月色之中。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李白《送友人》

这首洋洋洒洒的《送友人》究竟写于何时,这位收获赠诗的友人是谁, 虽已无迹可考, 但在大量的唐代送别诗中, 李白的送别诗所特有的生命的潇洒和笔底的豪情却总是跳脱而出, 不察自明。事实上, 这位一生交友广泛写过许多送别之作的诗人, 一直都在用精神的出走呈现着专属于自己的诗和远方。当他高呼着“我辈岂是蓬蒿人”,“仰天大笑出门去”, 当他“挥手自兹去”, 伴着“萧萧班马鸣”,一路披星戴月,踏歌而行,我们看到,李白,就是一位丰神俊朗的“谪仙人”。尽管前路艰难,“欲渡黄河冰塞川, 将登太行雪满山”, 但他却从未减弱激情,“长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从走出巴山蜀水的那一刻起,李白,作为剑客的李白,作为道士的李白,作为诗人的李白,已经注定无法回头。

事实也正是如此, 这位出走半生的诗人, 最终也没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他的乡愁, 埋葬在今天安徽省马鞍山市西南的长江东岸,在那里,有一处半壁突入湍流的山峦,它的名字,叫牛渚矶, 又名采石矶。长江出三峡向东一泻千里, 到这便昂首北向, 非得在突兀的山岩上撞出轰天巨响, 才浩浩荡荡地奔流入海。这座山并不很高, 但它却有一个巍峨的文化海拔。探寻中国文人的心路历程,不到牛渚,就不算深刻。

一代诗仙李白的生命结局, 是在安史之乱爆发后, 和这座曾经烽烟四起的兵家必争之地牵扯到一起的。这位把山川和世态吟诵得后无来者的诗人, 并没有在长久的奔波和漫游中, 找到属于自己的经世致用之路, 而此后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 更是将诗人带入一片阴风惨月之中。“汉甲连胡兵,沙尘暗云海”“草木摇杀气,星辰无光彩”, 在安史叛军的铁蹄之下, 诗人和所有的流民一样, 也在向着江南奔亡。到了江南之后, 他结交了一大批避难吴地的扶风豪士, 在和他们对剑使酒的过程中, 身上的任侠精神再次被点燃, 渴望像张良一样在乱世之中得遇明主, 建功立节。恰恰在这个时间点上, 曾任秘书著作郎的韦子春找到了他。这个韦子春, 此时的身份,已经是玄宗第十六子永王李璘的谋主之一。

作为乱唐散落江南的皇族, 永王李璘正积蓄着力量。彼时, 在玄宗仓皇奔蜀的队伍中, 太子李亨走到半路便停了下来, 并没有跟着父皇一起逃亡, 而是在灵武即位, 以肃宗的名号趁乱抢到了皇权。对于这种“趁火打劫”式的权力更迭,远在江南的永王李璘当然不能服气, 迅速地组织起一支力量, 以韦子春为首的几个朝臣正是在此时“站队”到了永王一边。而要和肃宗分庭抗礼,帐下的幕僚显然不够, 就这样, 在永王四下网罗人才的过程中, 曾在长安做过几天翰林供奉的李白,走进了永王的视野。

翡翠为楼金作梯,谁人独宿倚门啼。夜坐寒灯连晓月,行行泪尽楚关西。

——李白《别内赴征(其三)》

这首《别内赴征》, 是李白被永王下了三次征书之后, 应征入永王幕府之前写给妻子宗氏的赠别之作, 一共三首, 此为其中一首。显然, 喜欢将自己的情绪诉诸月光的李白, 这一次透露出的是深深的伤感。兵荒马乱的年代, 一向以贤相伊尹自期的李白太想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有一番作为了, 但永王的热情招手却让李白陷入一种不祥的预感之中: 彼时的肃宗已经在收复失地的同时, 聚拢起民望, 偏居江南的永王李璘名不正且言不顺, 投身他的麾下, 究竟能有多大作为呢?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的李白太想实现自己的沧海钓鲸之志了, 面对永王的催促, 他别无选择,“站队”,只有一次,人生最后的一搏,只能从永王的帐下开始!

然而, 接下来的事实还是悲剧性地证明了李白的不祥预感。就在其入永王幕府仅仅两个月之后, 肃宗的大军一路势如破竹, 将永王之军杀得落花流水, 永王李璘自己也死于乱军之中。慌乱的李白被迫逃往彭泽, 不久即被俘获投入浔阳狱中。至德三载(758),李白被流放夜郎,次年,中途遇赦而归。此后,这位历经磨难的诗人浪迹大江南岸, 穷困潦倒, 漂泊无依, 不得已于宝应元年(762)投奔在当涂做县令的族叔李阳冰。

由此, 牛渚在纷争杀伐的底色上, 被浓重地渲染上文化的苍凉。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一生走遍了名山大川,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最终归宿会是这样一座探入长江的山。孤世独立卓尔不群使他不为世俗所用, 不为官场所容, 李白只能挎一柄报国无门的剑, 擎一坛肝肠寸断的酒, 来到牛渚矶上聆听澎湃的涛声。“长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白至死都没能找到他梦寐以求的云

帆和长风。“九日龙山饮,黄花笑逐臣。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站在牛渚的江边, 感受重阳的氛围, 李白再一次提到了明月。那是陶渊明的明月, 也曾是李白一心向往的明月, 可惜, 这样迷人的月色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宝应元年(762)十一月, 就在写就这首重阳诗的一个月后, 李白身染腐胁之疾。弥留之际, 李白将万卷手稿交付给了族叔李阳冰, 托其编纂作序。“大鹏飞兮振八裔, 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 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 仲尼亡兮谁为出涕。”一首《临路歌》, 将一位天才诗人的生命,永远地定格在了六十二岁。

传说李白在牛渚醉酒后, 穿锦袍跳江捉月而死, 善良的人们希望这位浪漫主义大师有个浪漫的生命终结。这位喜欢吟咏月光的诗人, 给后世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 但真正的皓月当空, 朗照千里,对于李白,却是一个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幻象。

杜甫:沉落,也是上升

将命运的蹇楚化成一千五百余首沉郁顿挫的诗歌, 并在浑然天成的韵律中折射出一个王朝的背影, 杜甫, 是一个高产的诗人, 更是一个时代的歌者。

我们是在众多脍炙人口的诗行中记住这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的。“星垂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 这是杜甫眼中的长江;“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这是杜甫眼中的春色;“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是杜甫眼中的深秋;而他充满悲怆色彩的“三吏”“三别”《岁晏行》《兵车行》, 则在继承汉魏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精神的同时,大胆创作,跳出乐府古题的框范, 以一腔悲悯的情怀记录了安史之乱前后的社会生活图景, 在深沉的诗思中嵌入自己对生命对时代的拷问。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大师,一生却始终处于颠沛流离、饥寒交迫的生存境遇之中。生于“奉儒守官”的诗学世家, 杜甫从青年时代起, 就将祖父杜审言作为自己奋斗的偶像,他曾自豪地称“吾祖诗冠古”“诗是吾家事”,立志像祖父那样写一手好诗,做一任朝官,“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求取功名, 成就一番伟业。然而, 在二十五岁这年, 意气风发的杜甫应试落第了, 并没有敲开仕进之门。当然, 彼时杜甫的心情还没有沮丧, 对于这次科场失利, 他只用一句“忤下考功第, 独辞京尹堂”轻描淡写了一下, 此后很快便踏上了游历的征途。在他看来,自己的一腔抱负终究会有用武之地,只是时间问题。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望岳》

这首家喻户晓的《望岳》, 正是创作于这段游历时期。登临五岳之首的泰山,杜甫“荡胸生层云”“一览众山小”,涌上心头的是壮志凌云的豪气和舍我其谁的霸气。全诗虽为“望岳”, 却不着一个“望”字,但在字里行间,我们看到的,却是由远望到近望、由凝望到俯望的过程, 这个过程, 是诗人登泰山的过程, 更是诗人激昂壮阔的心路历程。

其实, 这首《望岳》, 只是这段时间杜甫创作流传最广的一首诗, 在这段游历期, 他还写下了许多豪气干云的诗篇, 尤其是当他与“诗仙”李白会晤之后,更觉相见恨晚。彼时,年长杜甫十一岁的李白刚刚辞了翰林待诏, 他们二人一见如故, 曾携手登上梁孝王所建的吹台和单父的琴台, 也曾一起去宋州附近的孟诸泽打猎, 甚至两人还结伴去了鲁郡, 在那里寻访炼丹的道士名师。在清风明月中酬答唱和, 在溪水铮琮中谛听着彼此的心音, 这段时光无论对李白还是对杜甫而言, 都是他们人生最值得珍藏的回忆。尽管到了天宝四载(745),李白南下江东,杜甫西归故乡,二人洒泪分别之后就再也未能重逢, 但浩如烟海的中国诗歌史, 却因为这两颗双子星的短暂相逢,而放射出了最璀璨的光华。

如果说首次落第的杜甫在游历过程中收获了友情, 激发了灵感, 那么当他第二次在长安应举落第, 已经难以掩饰心底的悲凉。彼时, 由于当朝宰相李林甫妒贤嫉能, 闭塞了朝廷的选材之门, 使得学富五车的杜甫空有一腔抱负, 也只能徒唤奈何, 被迫困厄于长安。他曾献诗给尚书左丞韦济, 也曾投书翰林学士张垍, 甚至还在延恩匦中投了几篇赋颂。这延恩匦是武则天时代的产物, 当时这位女皇曾令人铸铜匦于宫门之外, 东面的叫延恩匦, 求仕者可投书其中, 等候朝廷录用。然而, 无论是干谒也罢, 投书也罢, 杜甫一直都没能等来朝廷的征召, 倒是自己困顿长安的日子越来越难以为继了。在投入延恩匦的那份《进雕赋表》中,他曾说自己“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奔走不暇,只恐转死沟壑”。他们全家每天的口粮就是国家赈济穷人的五升米, 常常是饿得起不来床,至于身上的衣服更是缝缝补补,不知打了多少补丁。

勾留长安的日子尽管如此饥馑, 但杜甫还是没有放弃任何自举自荐的机会。杜甫眼前出现一豆微光的时间是在天宝十载(751)。就在这一年, 玄宗举行了三场祭祀盛典, 杜甫洋洋洒洒又写了三篇大赋投进了延恩匦。这一次, 玄宗皇帝终于知道了杜甫的名字, 为杜甫安排了一次特殊的考试, 所有集贤院的学士都被吸引来, 看着这个面容枯槁衣不蔽体的文人笔走龙蛇。这是杜甫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尽管这次考试之后, 他还需要依次等候授官, 但能在天子脚下, 在集贤院众士子面前一展身手, 杜甫恍然觉得, 自己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然而,让杜甫没想到的是, 杜甫这一等就是四年!直到天宝十四载(755)冬天, 杜甫才得到了一个出任河西尉的任命。如果从自己初来长安算起, 自己为了得到这么一个赴云南荒僻之地的小官, 已经足足在长安困守了十年!对于这个远得不能再远的小官,杜甫很是失望,没有赴任。朝廷对这个“挑肥拣瘦”的文人还算“照顾”, 不久又给他安排了一个比河西尉小但在长安的官—— 右卫率府兵曹参军, 任务是看守兵甲器杖, 管理门锁的钥匙。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京官”了,但比起云南的偏远来,杜甫已经知足,毕竟,可以有点俸禄维持家用了,不必过着“朝扣富儿门, 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拮据生活了。

然而, 生命的痛苦好像从来就没放过这个可怜的诗人。就在得官后不久, 杜甫回到奉先探望家小, 没想到推门的一刻, 就从妻子的泪眼中得知了一个噩耗: 他最小的儿子刚刚饿死了!寒风和飞雪一齐打在这个中年文人的脸上, 杜甫怀抱着儿子的尸身, 已是欲哭无泪。“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 惆怅难再述。”当仰天长叹的杜甫将这声血泪控诉融入《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长篇巨制, 十年长安漂泊已是字字血, 声声泪, 而天地之间却狂风劲吹, 雪大如席, 唯一与诗人应和的, 竟是那串长安府库的钥匙!

而诗人的漂泊才刚刚开始!曾对玄宗说“野无遗贤”的李林甫让包含杜甫在内的一大批天下饱学之士在长安蹉跎数年, 接替李林甫相位的杨国忠, 更是让整个大唐陷入一片兵荒马乱的境地。就在杜甫去奉先县探亲期间, 一场对大唐社会产生深远影响的安史之乱爆发了。皇帝扔下了社稷子民, 只带了少数随从向着四川一路狂奔, 陷落的两京陷入了惨烈的兵燹火劫之中。刚刚谋了个小官准备安稳度日的杜甫, 再次背起了行囊, 带着妻儿老小, 开始了不知尽头的漂泊。当他听说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 是为肃宗, 心中一直都抱持着“奉儒守官”之道的杜甫将家人安置在了鄜州羌村, 自己则北向延州, 前去投奔新的皇帝。一路上, 连遭家国之难的杜甫已经再也没有心情写出“骁腾有如此, 万里可横行”“何当击凡鸟, 毛血洒平芜”这样的诗句, 在他的耳畔, 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凶悍嚣张的马蹄声, 玉碎宫倾的坍塌声, 亲人的离散, 苍生的罹难, 一起牵扯着诗人的神经, 刺痛着诗人的心灵。而当安史之乱的叛军将杜甫擒获, 扣押于长安, 诗人的心情更深深笼罩在一片兵荒马乱的阴霾之中。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杜甫《春望》

这首《春望》,正是杜甫彼时心境的真实写照。残垣断壁,废井颓台, 当这种黍离之悲涌上心头, 杜甫眼中的任何景物都变成了悲泪的道具: 看到花开, 他会涕泗横流; 听到鸟鸣, 他会心惊胆战。尤其是处于离乱之中生死未卜的妻儿, 更是让他望眼欲穿, 五内如焚。他盼望着一纸报平安的家书, 然而, 持续燃烧的烽火却阻隔了他瞻望的目光, 烟尘腾起之处, 杜甫, 身处沦陷区的杜甫,欲哭已无泪,欲语已失声。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杜甫《月夜》

月明之夜, 杜甫思念着妻儿, 同样的情绪也渗透进《月夜忆舍弟》中。由于安史叛军攻陷了汴州, 继而又西进洛阳, 使得山东、河南都处于战乱之中。当时, 杜甫的几个弟弟正分散在这一带,由于战事阻隔,音信不通,杜甫在皓月当空之时,心生思念, 遂作此诗。当“露从今夜白, 月是故乡明”成为千古传唱的名句, 有谁能够体味诗人心中的悲凉?

如果说杜甫悲苦的命运稍有一丝转机,还是在他从长安潜逃到凤翔肃宗的行在之后。当衣衫褴褛的杜甫出现在唐肃宗面前,这个匆匆即位的天子颇为感动, 当即给了他一个左拾遗的官职。彼时的杜甫是兴奋的, 他兴奋的不仅仅是解决了衣食之忧, 更重要的是又可以实现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抱负了。他欣然写道:“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在寄望于新君的同时,也希望以自己的谏官身份积极地建言献策。然而, 急于为国效力的杜甫显然忘了, 新即位的皇帝并不需要抗颜直谏的臣子, 当杜甫因为替与叛军作战打了败仗的房琯求情, 肃宗勃然大怒, 将其收监审讯, 幸亏宰相张镐等人施以援手, 杜甫才没被治罪。但替房琯求情的杜甫最终还是被归入了房琯一党,至德二载(757),就在房琯被贬为邠州刺史的同时, 杜甫也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短暂的左拾遗生涯,对于困厄的杜甫而言,更像是一个刚做就醒的梦。然而, 命运的沉落, 身世的飘零, 却让杜甫向着大师之路不断跃升。如果只是单纯叙写自己的痛苦离愁, 就不是真正的杜甫了, 这个时期的杜甫, 已经开始选择用那支求取功名的枯笔记录自己亲身经历的苦难。当《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成为诗人心底的悲鸣, 当《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成为诗人眼中挥之不去的清泪, 杜甫, 靠着微薄官俸勉强持家的杜甫, 尽管全家有时甚至都到了烟火不举的地步, 但他的悲悯情怀, 彼时早已放大成对整个国家生灵涂炭的叹惋与哀呼。

当官场的黑暗、政治前途的无望和连年的饥荒让杜甫心力交瘁, 心情沉重的诗人做出了一个选择——弃官离职!依然是漂泊, 依然是像蓬草一样的随风远窜。沿着杜甫的诗歌路线行进, 我们知道, 杜甫全家从华州出走之后, 先是流浪于秦州、同谷一带,当他觉得陇右之地已经无以为生, 便带着家人一路颠簸, 翻山越岭, 历经一月有余, 来到了成都。彼时的成都春和景明, 这座自蜀汉以来便走向富庶繁荣的大都市, 从此, 将与中国文学史上一颗璀璨的星星紧紧联系在一起。

“大江东流去, 游子去日长”, 乡土亲族观念极浓的杜甫到了成都之后, 曾一度在诗文中感慨自己的背井离乡, 但这也许是连杜甫本人都不曾想到的, 当他在友人尤其是剑南节度使严武的接济下, 在成都的浣花溪畔建起一座草堂, 他疲惫的诗心会在这处简陋的处所得以休整和释放。彼时, 可怜的诗人仍旧需要朋友的帮助, 每天还要临街叫卖一些草药才能维持一家人简单的生计, 但远离了战乱频仍的中原, 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还是让杜甫的诗心有了可以静下来观照草木观照自然的空间。“暂止飞乌将数子, 频来语燕定新巢”, 这是杜甫在新落成的草堂前谛听鸟儿们的歌唱;“老妻画纸为棋局, 稚子敲针作钓钩”, 这是杜甫在描摹历经离乱的妻儿那份难得的闲适;“留连戏蝶时时舞, 自在娇莺恰恰啼”, 这是杜甫在花荫里感受着大自然的精神按摩……其实, 中国文人的要求就是如此简单, 一座简陋的草庐, 一条不知名的花径, 一个幽静无扰的空间, 就已经是最大的幸福。身处这样的幸福之中,诗人的诗歌必将明快,而那首人们耳熟能详的《春夜喜雨》便也能在中国诗词的天空里簌簌地下起来了。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杜甫《春夜喜雨》

当然, 坐落于浣花溪畔的这间草堂绝不是承载小情绪、小格调的地方, 而是一处承载思想的驿站, 一个激荡灵感的泉眼。当形容枯槁的杜甫在一家人的腹中餐有了着落之后, 便手执枯笔, 点亮油灯, 开始创造着更多飞越于草堂之外的精神食粮。在千年以后, 隔着草堂的微光, 我们仿佛依然还能看到诗人“吟安一个字, 捻断数茎须”的生命剪影。在诞生于这间草堂的近千首诗歌中穿行, 我们看到的显然不是器局狭隘的“小我”, 而是心忧天下的“大我”,尤其当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横空出世,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伟大诗人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大情怀。

八月秋高风怒号, 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 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 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 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 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在沉郁顿挫的文字中穿行,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出这样的画面: 狂风卷集着乌云, 将诗人全家赖以栖身的草堂吹得茅草飞扬, 而随着豆大的雨点接踵而至, 彻骨的寒冷也直灌进漏风漏雨的茅屋, 多年的被子已冰冷如铁, 早已无法御寒, 可即使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们的诗人,却让“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成为一声划破时空的质问。正是这声质问, 让我们看到, 身处冻馁之间的杜甫,已经在笔走龙蛇之间实现了心灵的超拔与升华。

是的, 漂泊, 就是杜甫一生的宿命, 在“生涯似众人”的生活中,他始终带着一家老小四处投奔,为一口“稻粱谋”。随着好友严武被召还京, 杜甫在成都失去了依靠, 而恰在此时, 蜀地也出现了兵乱, 草堂短暂的宁静就这样被打破了, 杜甫全家只能继续逃亡。他们先是去了梓州, 不久又去了阆州。好在很快严武又重新回到了成都, 任成都尹兼剑南、东川节度使; 随着代宗即位, 杜甫的好友房琯的处境也有了改善, 授特进刑部尚书。在友人的关照下, 杜甫一家在离开草堂两年之后, 再次回到草堂。“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数经离乱的杜甫又有了一次从容看天的时光,但这样的时光会长久吗?

苦难总是在和这位寻找静谧的诗人过不去, 刚刚重返草堂不到一年, 厄运再次让杜甫的生命进入到下行的通道。永泰元年(765), 高适、房琯相继病逝, 不久严武也暴病身亡。一下子失去了三位可以诗文互答并能帮助自己的高官朋友, 让杜甫顿时如遭当头棒喝, 尤其是给予了杜甫无私帮助的严武的离去, 更让靠接济度日的杜甫再次陷入生命的困顿之中。生活了四年多的草堂虽然不能遮风挡雨, 却承载了杜甫生命里几乎全部的笑声, 而如今, 能住在这样的一间草堂也不复可能, 这一次, 他把生命的意象集中到了一条老船上,开始沿水路东行。“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由草堂到老船, 由短暂的安宁到继续居无定所, 杜甫, 这位上苍不曾厚待的诗人, 在五十岁余的垂暮之年, 已注定漂泊的命运, 烈烈江风吹奏出一个悲情诗人的生命挽歌。

过着艰苦水上生活的杜甫一家人, 就这样经嘉州、赴戎州、穿渝州、走忠州、过夔州、到岳州; 身患肺病、糖尿病、风湿病等多种疾病的杜甫在沿江的漂流中, 依然在写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星河影动, 落木萧萧, 激荡着一条随波逐流的老船, 更激荡着一个心忧家国的诗人的泪光。“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 凭轩涕泗流”, 当漂泊的行迹最终让杜甫和亲友失去了联系, 当北方的战乱禁锢住杜甫眺望故乡的目光, 坐在一叶孤舟之上, 形容枯槁的杜甫,已经没有了前行的目标和方向。

这条破败老船的最后靠泊之处, 是位于湖南郴州的耒水。就在老船进入耒阳后突然遇到了江水大涨, 杜甫一家无奈靠泊于距县城四十里左右的方田驿。由于久居船上, 杜甫的肺病、糖尿病益发严重, 风湿病更是折磨得他无法入睡, 不久, 在挣扎着写下《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这首绝命诗之后, 一代“诗圣”杜甫将笔砚坠入水中,融入了浩荡的江水,化成了呜咽的江风。

关于杜甫之死, 流传多种说法, 一说为溺亡, 一说为病死, 还有一种说法, 则是因消化不良而死。据说杜甫一家被洪水困了九天, 当地县令得知后, 马上给他们送去酒肉, 而许久未进食的杜甫因为吃得过多, 导致肠胃不适, 最后消化不良而死。其实, 在我看来, 我宁愿相信杜甫是这样一种生命结局: 这位一生都在饥寒中度日的现实主义诗人, 始终在沉落的命运中, 用诗歌撑托起上升的影像, 却最终因一口迟到的食物而结束生命。这本身, 就是对那个时代最辛辣的嘲讽。

岑参:策马突围

在高手云集的盛唐, 岑参能够撑起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天空, 要归功于他前后两次总计六年的戎马生涯。这六年, 在岑参五十五岁的人生历程中, 也许是短暂的, 但恰恰是这六年, 让他在才子遍地的大唐诗人群落中异军突起, 和高适一起, 成为边塞诗歌的领军人物。朔漠黄沙之中, 岑参策马扬鞭, 一路疾驰, 而这种奋力突围的形象,也构成了岑参特有的生命剪影。

岑参的突围意识始自少年时代。这个敏而好学的早慧诗人, 从小就沐浴了家族的荣光, 同时, 也背负了家族的使命。在《感旧赋》中,他曾不无骄傲地自言“国家六叶,吾门三相矣”。他的曾祖父岑文本, 曾是太宗朝宰相, 太宗称赞他“弘厚忠谨, 吾亲之信之”; 他的伯祖父岑长倩, 曾是高宗朝宰相; 他的堂伯父岑羲也曾相中宗、睿宗。然而, 与这张显赫的家谱相伴生的, 是惨不忍睹的血色记忆: 岑长倩因为皇储问题得罪武则天, 最终被酷吏来俊臣斩首, 五个儿子也一并弃首东市; 岑羲同样也因为卷入了政治旋涡, 依附太平公主, 被唐玄宗满门抄斩。岑参的祖父岑景倩和父亲岑植也曾做过朝廷的高官, 但不幸的是在岑参未成年时, 其父岑植便去世了,他只能依靠长兄生活。

由此, 堂皇煊赫的家族历史和凄凉惨淡的家道中衰一起交织成一条马鞭, 催促着岑参快马前行。就在二十岁的韶华之年, 岑参骑马走出了他隐居的嵩阳少室一带, 向着长安进发。他太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先祖的光荣与梦想都在长安城, 他必须以一种突围的姿态,将它们统统找回来。在干谒无门的时候,他说“来亦一布衣,去亦一布衣。羞见关城吏,还从旧路归”;在写给友人的送别诗中, 他说“功名须及早, 岁月莫虚掷”(《送郭乂杂言》), 与其说是在劝勉友人, 不如说是在激励自己。事实上, 在岑参的意识里, 重振家业的念头从未因求仕碰壁而消弭, 相反, 岑参更像个战士,不断地向着心中的梦想发起冲锋。

好运气还是来了,而且是在二十九岁的盛年。天宝三载(744),岑参一举中第, 被任命为“右内率府兵曹参军”。这个官职品阶不高, 从八品下, 主要是在以东宫兵杖、仪卫、门禁等为职事的右内率府掌管武官的簿书。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职, 当然不是岑参的梦想, 但毕竟已经一脚踏进了皇城, 他的耳畔已经开始喧响曾祖父岑文本当年在朝堂上的铿锵之声。

然而, 历史却在五年之后, 让岑参投给了长安一个策马西去的背影。这又是什么原因呢?其实, 这正是胸怀壮志的岑参听从心底召唤的一次出走。在长安的琐碎繁杂的右内率府兵曹参军任上蹉跎五年, 岑参并没有等来一飞冲天的机会, 而随着边塞的马蹄声声声入耳, 随着盛唐拓土开疆以军功报国日渐成为一种被人们尊崇的尚武精神, 越来越多的中下层知识分子开始将投笔从戎、建功立业作为自己人生的进身之阶。听惯了长安的暮鼓晨钟, 看惯了长安的朝阳与月光, 已过而立之年的岑参冥冥之中觉得, 自己寻求突围的地点不应该在长安, 而应该在遥远的边塞。在马上濡笔成诗, 一定会比在长安更能唤起激情, 在长安按部就班的生活机遇实在太少, 或许边关的一次报捷, 更能让自己在朔风中写下自己的名字。

正是怀抱着这样一种信念, 岑参在天宝八载(749)的落木萧萧之际, 一路打马向西而去。他要投奔的, 是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幕府。设于太宗朝的安西都护府, 管辖着高昌及其周边地区, 自其设立之日起, 就像一个强有力的楔子, 控制着西域通往中原的关隘, 更成为大唐瞭望西域诸国的前哨。作为这里的最高长官, 高仙芝素知兵马, 作战骁勇, 岑参久仰其名, 他相信, 能在其帐下效力, 建立边功, 未尝不是一条求取功名的捷径。正因如此, 他在一路西行的过程中, 尽管“十日过沙碛, 终朝风不休。马走碎石中, 四蹄皆血流”, 却依旧沆然不改初衷, 纵马疾驰。当然, 岑参此次出塞不可能没有乡愁, 不可能没有牵挂, 毕竟他要去的, 是陌生的边陲, 而他的坐骑每往前进一步, 就离亲人故土远了一步, 当一个个驿站越来越趋近荒凉, 他知道, 他的长安, 他的嵩阳, 已经远隔关山, 被封存成记忆里一个随时可能拨动情感的符号。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岑参《逢入京使》

这首广为流传的《逢入京使》, 正是岑参在西行途中的思乡之作。就在岑参踽踽独行的时候, 他邂逅了一个前往长安的使者, 俩人寒暄几句, 便要交臂而过了, 岑参的思乡之情随即喷涌出来。彼时, 他的妻子尚在长安, 正好可以托这个偶遇的使者带封书信回去, 可偏偏又没有纸笔, 只好求此人帮忙带个口信, 报个平安。简洁的文字, 却蕴含了巨大的情感力量, 难怪明末清初学者唐汝询要道一声“叙事真切, 自是客中绝唱”, 而作为清代著名诗人, 沈德潜对岑参此诗更是不吝赞美, 说此诗“人人胸臆中语, 却成绝唱”。行走在朔漠黄沙中的岑参, 把故乡和爱人小心翼翼地包裹进自己的诗歌之中,却从未放下自己手中的马鞭。

来到安西都护府高仙芝帐下, 岑参担任的职务是类似专管后勤事务的散官。和在长安时一样, 岑参的工作仍旧是琐碎而忙碌的, 但彼时悄然发生变化的, 却是岑参的诗风。如果说在嵩阳和长安时, 岑参还在唐人引为时尚的山水田园诗中逡巡, 那么, 当他真正跨马扬鞭走向风光奇绝的瀚海沙漠, 他已经不自觉地开始寻找一种精神与文学的双重突围。依托当年写山水诗的积淀, 岑参的诗歌意象依然不离山水, 但和汉魏六朝以来明丽淡远的山水意象不同的是, 岑参的山是巍峨峭拔的, 岑参的水是波澜壮阔的! “火山今始见, 突兀蒲昌东。赤焰烧虏云, 炎氛蒸塞空”, 这是令岑参叹为观止的火焰山;“银山碛口风似箭, 铁门关西月如练。双双愁泪沾马毛,飒飒胡沙迸人面”,这是令岑参举步维艰的银山碛; “曾到交河城,风土断人肠。寒驿远如点,边烽互相望。赤亭多飘风, 鼓怒不可当。有时无人行, 沙石乱飘扬。夜静天萧条, 鬼哭夹道傍。地上多髑髅,皆是古战场”,这是令岑参毛骨悚然的交河 古战场……身为边关后勤小吏, 岑参自然要终日奔波于安西四镇之间, 负责战场上紧缺物资的供应, 而边疆空阔辽远, 每一次出行多则几百里, 少也是几十里的路程, 但岑参却在餐风饮露之间, 用特有的山水意象完成了自己生命的嬗变: 曾经的明山秀水渐渐从他的文字中消失, 取而代之的, 是奇峻壮魄的书写和笔力纵横的讴歌;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角色嬗变,他不再是“终日守笔砚” 的书生, 而成为一个纵马狂奔的战士!“西望云似蛇, 戎夷知丧亡。浑驱大宛马,系取楼兰王”,身处边关,岑参见证了唐军出征 的气势;“一身虏云外,万里胡天西。终日见征战,连年闻鼓鼙”,马踏戈壁, 岑参参与了两军的交火;“脱靴暂入酒家垆, 送君万里 西击胡。功名只向马上取, 真是英雄一丈夫”, 送别同僚, 岑参在表达着对奔赴战场的友人的羡慕……在盛唐才子云集的舞台上, 有很多人都在以边塞诗的名义, 表达着自己建功立业的决心, 抒 发着自己浴血沙场的豪情, 但岑参和他们的区别就在于, 他选择了融入。他不是一个单纯跑来看边塞风光的看客, 更不是一个深居书斋主观臆想的“伪军人”。他穿行于马嘶弓鸣声里, 用腾踏的 马蹄对应着高仙芝率部发动的一系列军事行动: 出征, 他要写诗; 交锋, 他要写诗; 胜利, 他要写诗; 甚至失败, 他仍要写诗。此时的写诗,已经不是初来安西时“马上相逢无纸笔”的状态,他的纸笔随身而带, 心头灵动, 便濡笔马上, 一气呵成。他希望得到高仙芝的垂青, 更希望得到这位边关统帅的认可, 他想让高仙芝知道, 他不仅仅是一位诗人, 更是一个斗士, 迎着铠甲上刺眼的光芒, 他的本事绝不只是一个发放辎重的幕府小吏, 而扯过烈烈旌旗,他更愿意成为一个醉卧沙场的赳赳武夫!

然而, 天宝十载(751)秋天, 人们却在长安城看到了岑参的身影。在浸染了三年边塞的风霜之后, 岑参踩着层层秋叶回来了。又是秋天!当初离开长安奔赴边塞, 岑参的衣服就曾落满了红叶, 彼时, 当他再次回到阔别三年的帝都, 仍旧是萧瑟的秋天, 只不过这一年长安多雨, 落在背上, 尽是刺骨的凉。安西的军旅生活, 开阔了他的视野, 树立了他的诗风, 却并未实现他马上立功的志愿。在高仙芝看来, 这个从长安来的文人终归是文人, 是上不了沙场的; 而在岑参眼中, 高仙芝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英武, 他的刚愎自用, 也不是岑参所喜。正因如此, 岑参的归来, 更像是一种无奈,壮志未酬的无奈。

回到长安之后的岑参, 依旧用诗歌记录着他的生活。他和高适、杜甫、储光曦等人过从甚密, 在长安四时变幻的风物中一起饮酒酬唱, 一起相伴郊游, 结下了深深的友谊, 也留下了诗歌的印记。同游终南渼陂, 杜甫说“岑参兄弟皆好奇, 携我远来游渼陂”,岑参便和“闲鹭惊箫管,潜虬傍酒樽。暝来呼小吏,列火俨归轩”;同登大雁塔,高适道一声“香界泯群有,浮图岂诸相?登临骇孤高,披拂欣大壮”,岑参便笑对“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 蹬道盘虚空”……回到长安三年, 岑参的生活不寂寞, 和这么多诗坛高手在一起雅集唱和, 他在汲取着诗歌的营养, 也在收获着文人的友情, 但每当静下来, 岑参又会陷入一种深深的孤寂。边塞的刁斗之声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刺入他的耳鼓, 而每当这时, 他便会亢奋起来, 重新进入一种披挂上马的状态: 是的, 长安虽好, 但没有功成名就的长安还不是我的长安!而翻检自己回到长安的诗行, 总感觉缺了那么一些铁与血的声音!人生的突围远未结束,必须重回边塞!

天宝十三载(754)的夏天, 对于岑参而言, 是个难忘的时节, 因为就在这年夏天, 心情无处安放的岑参接到了来自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邀请。封常清和岑参曾经一起在高仙芝幕府供职, 彼时, 高仙芝另有他任, 封常清遂升任节度使, 正是用人之际, 封常清首先想到的就是岑参, 于是便修书一封, 盛邀老友入幕。接到书信的岑参心情激动万分。如果说当年他投奔高仙芝, 更多的是对高高在上的高仙芝的一种仰慕, 那么封常清则不同, 他与之有着同僚之谊, 他相信, 这样一位曾经的同僚经略边塞, 自己一定会有一番大的作为。正是在这样一种好心情的驱动下, 岑参想都没想就痛快地答应了, 辞别了妻儿朋友, 又一次打马向西而去。随着周遭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岑参的第二次出塞开始了。

从第二次出塞的诗作看, 岑参的乡愁少了, 昂扬的激情却愈发澎湃起来。对于封常清这位曾经的老友, 如今的一方节度使, 岑参是心怀知遇的感激的,给封常清写了很多诗,尤其是这首《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最能体现他的兴奋与豪情:

胡地苜蓿美,轮台征马肥。大夫讨匈奴,前月西出师。

甲兵未得战,降虏来如归。橐驼何连连,穹帐亦累累。

阴山烽火灭,剑水羽书稀。却笑霍嫖姚,区区徒尔为。

西郊候中军,平沙悬落晖。驿马从西来,双节夹路驰。

喜鹊捧金印,蛟龙盘画旗。如公未四十,富贵能及时。

直上排青云,傍看疾若飞。前年斩楼兰,去岁平月支。

天子日殊宠,朝廷方见推。何幸一书生,忽蒙国士知。

侧身佐戎幕,敛衽事边陲。自逐定远侯,亦著短后衣。

近来能走马,不弱并州儿。

——岑参《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

在这首诗的最后几句, 岑参的喜悦已经是跃然纸上:“何幸一书生, 忽蒙国士知。侧身佐戎幕, 敛衽事边陲。自逐定远侯, 亦著短后衣。近来能走马, 不弱并州儿。”这里的“国士”, 当然是指封常清, 岑参感激封常清的知遇之恩, 更相信自己此番侧身戎幕, 可以走马扬鞭, 不弱并州少年。岑参加入封常清幕府, 就任的官职依然是负责后勤一类的工作, 如果说有了一点变化, 就是还兼任支度判官, 协助支度使掌管军中的用度开支。但岑参的心情却是非常愉悦的, 在经历了艰苦的边塞生活的历练之后, 他的胸襟更开阔了, 诗风也更雄奇了, 在大幅度的夸张之中, 他张扬起的, 是自己积极用世的豪情, 而在回拔孤秀的行文之中, 他呈现出的, 则是盛唐诗人极少涉足的全新领地——这个领地行政上的最高长官, 是统兵数万骁勇善战的封常清, 而这片领地的精神归属,却是从长安两次赶赴边塞的诗人岑参!

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在这首著名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中,我们感受到的, 是一种快马加鞭的节奏。一座轮台, 一个封长清, 已然成为岑参喷涌豪情的泉眼, 但仔细品来, 我们又发现, 他既不是写轮台, 也不是写披挂出征的封常清, 他其实在状写自己内心的波澜: 这种波澜高猛壮阔,势不可挡;这种波澜兼天涌来,气贯长虹!

由此, 我们便能理解, 在封常清幕府的三年中, 尽管从诗题看, 很多都是应酬之作, 不是《奉陪封大夫宴》, 就是《玉门关盖将军歌》, 不是《敬酬李判官使院即事见呈》, 就是《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 但每一首诗对于岑参而言, 都是穿透心灵的抒写, 都是豪气干云的讴歌。这些文字里, 没有简单的敷衍, 没有期期艾艾, 边关的狂沙走石, 冷月寒霜, 都被岑参以一种异常粗砺的笔锋, 强劲地吹向盛唐, 吹向长安。正是在这样一种用羌笛与胡笳演奏的庞大乐阵之中, 一首《白雪歌》, 伴着鹅毛大雪, 卷地而来!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当岑参吟出这联千古佳句的时候, 殊不知, 自己的人生也走进寒冬。转眼之间, 又是三年过去了, 封常清尽管视岑参为知己, 无论出游抑或欢宴, 都要叫上他, 但三年之中, 这位老朋友却并未对岑参委以重任。岑参空怀马上建功之志, 却终难舒展, 这让他渐渐生出落寞。他蓦然发现, 自己不远千里, 策马而来, 实际只是完成着文字上的突围, 而真正在仕途上的三年,却是“轮台万里地,无事历三年”!当这种壮志难酬的痛苦如沙暴一样袭来, 岑参觉得, 再滞留于塞外已无意义,离开,也许是最艰难却又是最应该的选择。

岑参的东归是在安史之乱爆发之际开始的。一场起自范阳的兵乱, 最终却让岑参的两任上司命丧唐玄宗之手。安史叛军逼近潼关, 奉命抵挡的封常清和高仙芝本欲在潼关浴血征袍, 没想到却死在宦官监军边令诚之手, 而临阵斩将自毁长城的唐玄宗绝对不会想到, 正是这两道冲天的血光, 助长了安禄山的气焰, 直接导致了大唐帝国的全面溃败!当仓皇的玄宗逃亡蜀中, 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是为唐肃宗。至德二载(757),肃宗一行来到凤翔行在, 郭子仪、杜甫等人也相继到来。也正是在这一年, 从北庭东归的岑参被好友杜甫举荐, 成为右补阙。这个官职尽管品阶不高, 却是皇帝的近侍, 地位极其重要。跟随这个危难之秋仓促即位的皇帝蛰居凤翔, 瞻望近在咫尺却为叛军所占的长安城, 岑参的一腔情怀再次被打开。九九重阳之日, 他没有饮酒, 却选择了一处高阜,向着故乡向着长安,投去了深情的一瞥。

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

—— 岑参《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

“遥怜故园菊, 应傍战场开”, 习惯了边地金戈铁马的诗性书写, 岑参遥望长安的眼神也充满了烽火的颜色。当然, 这种烽火之色是岑参最不希望看到的烽火之色。如果说他在安西、在北庭看到的烽火, 充满了马上建功、守土安边的豪情, 那么当家园惨遭蹂躏, 他的心中充满的, 已是对长安故土的追念和收复失地的迫切!他是一个突围者, 两次策马出塞, 他最终的梦想, 是要以光鲜的形象重返故乡的,但是现在,故乡,回不去了。

事实上, 此后岑参还是回到了长安。随着肃宗收复两京, 岑参也得以重返故乡, 但宦海无常, 安史之乱的连锁反应并未消弭, 而仕途的蹭蹬更是接踵而来, 岑参人生的最终归宿, 是成都的一间客舍。在四川嘉州任满准备东归的岑参, 不期因一伙流寇阻断了行程, 被迫暂居成都, 但没有想到, 在成都逗留不久, 他便身染沉疴,很快就怏怏而逝了。

往事越千年!当时间流转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在新疆的阿斯塔古墓群, 考古工作者曾意外地发现了一纸账单。这张账单糊在一个独特的罩着尸体的纸棺上——古代纸张珍贵稀少,用过的纸不会随便扔掉, 而是再做他用。在这张账单上, 记载了天宝十二载至十四载(753—755)西州等驿站的马料出入账目, 上面清晰地写道:岑判官马柒匹共食青麦三豆(斗)伍胜(升)付健儿陈金。

天宝末年, 驻节西州的北庭都护正是封常清, 而在其幕府中当判官姓岑的只有一人, 那就是岑参, 所以史学家断定这纸账单中所载的“岑判官”就是岑参。历史的烟云弥漫千载, 后人却在这纸账单中得以重构一个盛唐诗人的形象, 不得不说是一件幸事。是的, 在岑参的生命纪年里, 他更应属于边塞, 六年的边塞生活并不长, 而在他存世的四百余首诗作中, 边塞诗也不过七十余首, 但人们还是以边塞诗人的名义记住了他。朔风冷月之下, 那个策马突围的诗人,那个往来于天山、轮台、雪海、交河的幕府小吏, 在千年以后, 已经放大成一个逐梦前行的影像, 成为泱泱盛唐的一部分……

杜牧:在桨声灯影中静坐

秦淮河,眩晕在胭脂的妩媚之中。

璀璨的华灯, 皎白的月光, 投射在这条秦始皇时期开凿的内河上, 泛起撩人的波澜。茉莉的清香、玉兰的幽香、脂粉的馨香和罗裳的沉香, 漫进秦淮河的流水; 而柔婉的歌喉、轻曼的乐板、颤岔的筝弦和婉约的箜篌, 则渗入秦淮河的肌理。一切都在勾魂摄魄, 一切都在款款而舞, 秦淮把河水酿成美酒, 让纷乱的酒旗在水域边缘次第盛开, 自己就张起了弥天的夜雾, 拥着如花的灯影和幻笑,秦淮,烂醉如泥。

然而, 泊在岸边的小舟却燃起渔火, 照亮沉重的诗人, 沉重的诗思。杜牧一袭青衫, 神情庄严地静坐船头。这位名声响彻江南的文人, 面对淫声浪笑中的秦淮河, 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此时, 大唐王朝步履蹒跚, 安史之乱的流矢与鸣镝虽然已在时空的进程里销声匿迹, 但这场持续八年的叛乱所带来的影响却并未消除。连年的战争削弱了唐朝的国力, 经济的重心也由北方逐渐南移。统治者瞅准了没有遭受太多荼毒的江南, 瞅准了澄澈如镜的

秦淮, 于是,《霓裳羽衣曲》再度响起, 秦淮河成了王朝的乐土, 幻境的家园, 商女歌妓们抖一抖绣襦, 动一动樱唇, 就把枯萎的“后庭花”催发成一河繁荣。秦淮河的喧天锣鼓覆盖了整个水面, 杞人忧天只能如河床的水草,走不进纸醉金迷的乐阵。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杜牧《泊秦淮》

这首充满了悲愤况味的诗作, 正是杜牧夜泊秦淮时的伤心之作。这位历经德、顺、宪、穆、敬、文、武、宣八朝的晚唐诗人、文学家, 面对走向衰微的晚唐社会, 写下了大量充满忧患意识的诗篇,这首《泊秦淮》,正是其中的代表作。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以我观物, 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这句话用在《泊秦淮》这首诗上可谓切当。“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站在这片笙歌聒耳的“南朝金粉”之地,涌上杜牧心头的,是南朝陈后主的亡国故事, 是晚唐气数将尽的无尽悲慨, 而这种情绪沁入笔端, 再美的桨声灯影也便如同病入膏肓者的回光返照, 看似浮华, 其实已是死期将至。对于这首诗, 后世评价极高, 被称为“千古丽句”,清人沈德潜更认为是唐人绝句的“压卷之作”。

事实上, 沿着杜牧留给我们的诗歌意象行进, 我们便会看到,

《泊秦淮》不过是冰山一角, 晚唐的烟雨如此凄迷, 而杜牧就是那个在桨声灯影里静坐的思者。他将自己的所思所感, 如缨络一般悉数编织进了自己的诗行,在这条独特的晚唐“诗轨”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份“含思悲凄”(《唐音癸签》)的生命咏叹, 是一份“轻倩秀艳”(李调元《诗话》)的艺术才情。与他同时代和他一起并称 “小李杜”的著名诗人李商隐对其极为推崇。在《杜司勋》一诗中, 李商隐曾这样写道: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李商隐《杜司勋》

追溯杜牧的家世, 我们发现, 杜牧的忧患意识和悲悯情怀恰恰来自家族昔日的荣耀。杜牧的家族, 是号称“城南韦、杜”的世家望族:远祖杜预,人称“杜武库”,是西晋征南大将军,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祖父杜佑,历任德宗、顺宗、宪宗三朝宰相。杜牧的家道中落是从其父杜从郁开始的, 由于杜从郁英年早逝, 少年杜牧被迫变卖房产,“游丐于亲旧”, 与弟“食野蒿藿, 寒无夜烛,默所记者,凡三周岁”。然而,在逆境中成长,反而激发了杜牧苦学的热情。他通读百家之书,很早就从书中悟到了“见其树立其国,灭亡其国,未始不由兵”的道理,而他在《郡斋独酌》中那句“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的豪言壮语,和早他一百年出生的杜甫那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铿锵之声,又何其相似乃尔!

杜牧的科举之路并没有经历多少蹉跎。二十六岁时, 他没走当时流行的“温卷”之路,便以第五名的成绩早早登第,不久又在吏部考试中, 以第四等及第, 一年之中两次登第, 让年轻的杜牧立刻名震京邑。要知道, 在昏暗的晚唐, 举子们的科举之路已是难上加难, 在这条路上, 李商隐走了五年, 郑谷走了十六年, 韩偓走了二十四年, 韦庄及第时已经五十九岁, 曹松更甚, 及第时已年逾七十。当然, 春风得意、年纪轻轻就两次登第的杜牧显然不仅为了图个功名, 更在于面对晚唐藩镇割据外族入侵的危局, 实现自己治国安邦的政治理想。正因如此, 他登第后在江西观察使、宣歙观察使、淮南节度使幕府中持续八年的幕僚生涯中, 始终在积蓄着力量, 寻找着自己可以经世致用的人生出口。他继承了祖父杜佑经世致用的家学传统, 将治乱兴亡的教训、财赋兵甲的要义、山川地形的考察与政治、经济、军事相链接, 而将这些治世元素嵌入的载体, 则是他的诗文。像韩愈、柳宗元的“文者以明道”一样,杜牧也认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在杜牧看来,晚唐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党争弥烈、边患不断的政治时局, 正是用士之世, 以自己的才能, 定当有一番作为。

然而, 人微言轻的境地, 却让这位胸怀大志的诗人充满了悲愤与无奈。唐文宗大和七年(833)春天, 杜牧三十一岁, 彼时, 正在宣州宣歙观察使沈传师幕府中做一介小小的幕僚, 奉沈之命赴扬州聘问淮南节度使牛僧孺, 途经镇江, 见到一位名唤杜秋的金陵女子。攀谈中得知, 杜秋在十五岁时, 做了浙西观察使、盐铁转运使李锜的侍妾。后来李锜叛乱被诛, 杜秋籍没入宫, 受到

宪宗的宠爱。及至穆宗继位, 命杜秋为皇子李凑的保姆。皇子成年以后, 封为漳王。后漳王得罪, 被废王号, 削去封地, 杜秋也 被放还归乡。杜牧听过年老色衰孤苦无助的杜秋诉说平生遭遇后, “感其穷且老”,便写下了一首著名的长诗《杜秋娘》: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

老濞即山铸,后庭千双眉。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

濞既白首叛,秋亦红泪滋。吴江落日渡,灞岸绿杨垂。

联裾见天子,盼眄独依依。椒壁悬锦幕,镜奁蟠蛟螭。

低鬟认新宠,窈袅复融怡。月上白璧门,桂影凉参差。

金阶露新重,闲捻紫箫吹。莓苔夹城路,南苑雁初飞。

红粉羽林杖,独赐辟邪旗。归来煮豹胎,餍饫不能饴。

咸池升日庆,铜雀分香悲。雷音后车远,事往落花时。

燕禖得皇子,壮发绿緌緌 。画堂授傅姆,天人亲捧持。

虎睛珠络褓,金盘犀镇帷。长杨射熊罴,武帐弄哑咿。

渐抛竹马剧,稍出舞鸡奇。崭崭整冠珮,侍宴坐瑶池。

眉宇俨图画,神秀射朝辉。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

王幽茅土削,秋放故乡归。觚棱拂斗极,回首尚迟迟。

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潼关识旧吏,吏发已如丝。

却唤吴江渡,舟人那得知。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

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寒衣一匹素,夜借邻人机。

我昨金陵过,闻之为歔欷。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

夏姬灭两国,逃作巫臣姬。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

织室魏豹俘,作汉太平基。误置代籍中,两朝尊母仪。

光武绍高祖,本系生唐儿。珊瑚破高齐,作婢舂黄糜。

萧后去扬州,突厥为阏氏。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

射钩后呼父,钓翁王者师。无国要孟子,有人毁仲尼。

秦因逐客令,柄归丞相斯。安知魏齐首,见断箦中尸。

给丧蹶张辈,廊庙冠峨危。珥貂七叶贵,何妨戎虏支。

苏武却生返,邓通终死饥。主张既难测,翻覆亦其宜。

地尽有何物?天外复何之?指何为而捉?足何为而驰?

耳何为而听?目何为而窥?已身不自晓,此外何思惟?

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怡。

——杜牧《杜秋娘》

对于这首叙事长诗, 杜牧的朋友张祜曾有诗评曰:“年少多情杜牧之, 风流仍作杜秋诗。可知不是长门闭, 也得相如第一词。” 事实上,这首颇似白居易《琵琶行》风格的长诗,又何尝不是杜牧在借杜秋娘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地尽有何物?天外复何之?指何为而捉?足何为而驰?耳何为而听?目何为而窥?己身不知晓, 此外何思惟?”在这一连串的追问中, 我们能够感受压抑在诗人心中的那份焦灼与痛楚。

但即便如此, 我们还是在杜牧的宦海轨迹中, 看到了这个深受儒家思想浸润的文人一步步在践行着自己“平生五色线, 愿补舜衣裳”的政治理想。在四十岁到四十六岁, 杜牧一直离京外任, 彼时, 他的身份已不再是幕僚, 而是以一方父母官的身份先后出任黄州、池州、睦州刺史, 在每一任上, 杜牧不仅尽己所能, 革除地方弊政, 而且还心系庙堂, 屡屡上书, 直言进谏。作为一个身在外任的官员, 杜牧时刻关心着时局, 他反对藩镇割据, 对宦官专权和小人乱政深恶痛绝,此间创作的诸多文章,如《罪言》《战论》《守论》《原十六卫》《阿房宫赋》等政论文赋,已然跳脱了辞藻的华丽,折射出一个散处江湖的臣子对大唐国运的深度关切。

在短短五十岁生命的最后几年, 杜牧终于被迁调回长安, 先后担任司勋员外郎、考功郎中、知制诰、中书舍人等职位, 职位在一点点地攀升, 按理说正是一展大志的好时机, 但京城王公贵族们一派醉生梦死的氛围, 让这位不善阿谀奉迎的诗人陷入巨大的无力感之中。如果说靠泊秦淮的那个夜晚, 让诗人对江河日下的晚唐产生了巨大的失望, 那么当他以穿透地层的笔锋, 频频切入时间的断面, 去呈现历史, 坐望历史, 叩问历史, 我们看到的杜牧, 已然将自己对历史深沉的反思作为了对颓靡晚唐的愤怒声讨。

孙家兄弟晋龙骧,驰骋功名业帝王。至竟江山谁是主,苔矶空属钓鱼郎。

——杜牧《题横江馆》

《题横江馆》正是杜牧对王朝兴废的深沉吟诵。当年孙权兄弟何等英雄盖世, 但最终江东基业却败于不肖子孙, 为晋所灭, 而这样的历史教训历朝历代都在重复上演, 从没有哪个帝王真正以史为鉴。“碧溪留我武关东, 一笑怀王迹自穷。郑袖娇娆酣似醉, 屈原憔悴去如蓬”, 这是杜牧在借楚怀王宠幸郑袖放逐屈原一事, 暗警统治者要“亲贤臣,远小人”;“黔首不愚尔益愚,千里函关囚独夫。牧童火入九泉底,烧作灰时犹未枯”,这是杜牧在借抨击秦始皇暴政, 发出“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的治世忠告;“吕氏强梁嗣子柔, 我于天性岂恩仇。南军不袒左边袖, 四老安刘是灭刘”, 这是杜牧通过西汉初年的商山四皓故事, 预警外戚专权、小人得势;“长安回望绣成堆, 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 无人知是荔枝来”, 这是杜牧在华清宫的砖缝里, 嵌入的一声响彻千古的断喝……杜牧可以说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个大量地以七绝咏史的诗人。在浩如烟海的册卷中前行, 杜牧如同一个沉默的画师, 撷取一个个历史的场景, 在对其描摹还原的同时, 将自己的标签立于无形, 又像一个吹奏觱篥的乐师, 将历史的碎影排列成一个个音符, 传递出自己对时局的深刻洞察和在追逐理想过程中的彷徨与苦闷。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杜牧《赤壁》

当然, 在杜牧的咏史诗中, 我们除了看到王朝更替的历史影像, 还会听到杜牧壮志难酬的深沉叹息, 这首妇孺皆知的《赤壁》正是如此。作为“杜武库”的后裔,杜牧不仅在文字中可以笔走龙蛇,更是对军事兵法极为通晓,他曾将自著的《孙子注》一书,献与时任宰相周墀。在《上周相公书》中, 他说:“不教人之战, 是 谓弃之,则谋人之国,不能料敌,不曰弃国可乎?某所注《孙武》十三篇, 虽不能上穷天时, 下极人事, 然上至周秦, 下至长庆、宝历之兵, 形势虚实, 随句解析, 离为三编, 辄敢献上, 以备阅览。”而在具体的实战中,杜牧也曾屡进谋略,“敢论列大事,指陈 利病尤切”。宰相李德裕当国之时,讨伐藩镇刘稹叛乱,杜牧的建 议让李德裕大胜而归, 而在防御回鹘的战役中, 还是因为采纳杜 牧的用兵之策, 李德裕出其不意发兵击溃了回鹘, 一绝边患。能 运筹帷幄, 对兵书战策做到如此精准的把握, 杜牧之才, 在晚唐 政治中殊为难得,而自负有“王佐才”的杜牧,当然也会在自己擅 长的咏史诗中, 一吐自己的政治抱负。“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在杜牧看来,那场决定三国版图的赤壁之战,周瑜主 要是占尽了天时, 如果“东风不与周郎便”, 其最后的结果一定是 “铜雀春深锁二乔”。诚如沈祖棻先生所云“王尧衢《古唐诗全解》也说:‘杜牧精于兵法,此诗似有不足周郎处。’……其中也暗含有 阮籍登广武战场时所发出的‘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那种慨叹在 内”。至于自刎乌江的项羽, 自负文武全才的杜牧发出的则是深深的遗憾,他认为“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项羽大可不必在乌江拔剑自刎, 面子算什么?失败算什么?“江东子弟多 才俊, 卷土重来未可知”……可以说, 透过这些英气逼人的诗篇, 让我们在晚唐一片颓靡的醉境中, 看到了一个清醒文人的文化自 觉, 看到了一个全能歌者的兵家权谋, 更看到了一个大唐臣子的家国情怀。

在历史中静坐愈久, 对现实就愈加失望。随着唐王朝渐渐呈现出江河日下之势,杜牧的歌吟之中即便再有喜秋意识,可以“停车坐爱枫林晚”, 喜看“霜叶红于二月花”, 最终也因自己陷入无力扭转乾坤的无奈, 而生出“清时有味是无能, 闲爱孤云静爱僧” 的隐逸思想。彼时, 当他将卓尔不群的文字悉数散落进光风霁月之中, 我们看到, 火红的霜叶已被这个在晚唐烟雨中独行的文人默默地夹进了诗行,任凭秋风吹面,落木萧萧。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牧《遣怀》

这首《遣怀》, 一直被人们视作杜诗中格调不高的艳情之作, 宋人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余尝疑此诗必有谓焉。因阅《芝田录》云: 牛奇章(牛僧孺)帅维扬, 牧之在幕中, 多微服逸游。公闻之, 以街子数辈潜随牧之, 以防不虞。后牧之以拾遗召, 临别, 公以纵逸为戒。牧之始犹讳之, 公命取一箧, 皆是街子辈报贴, 云杜书记平善。乃大感服。方知牧之此诗, 言当日逸游之事耳。”因为胡仔的这段记载, 使得很多人都认为这是杜牧在用诗文记录自己一段放浪的艳情, 其实, 在文人与歌伎之交颇为正常的唐代, 杜牧此举本无可厚非, 重要的是我们从这首诗歌中, 应该感受到诗人的孤独与惆怅。在秦楼楚馆, 在秦淮河畔, 其实诗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心灵的叩问。这位悲世伤时的文人, 同样对自己的诗文极尽苛求,不如己意,常常是“篇成在纸,多自焚之”, 尤其是在其临终时,更是叮嘱家人“尽搜文章,阅千百纸,掷焚之, 才属留者十二三”。匆匆走过五十载春秋自撰墓志铭的杜牧, 一生都在叩问中前行, 而那串被他双桨拍击而起的水花, 落入水中, 却涟漪难再,秦淮河,依旧雾气弥漫,依旧灯影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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